四十年的時光像江南的霧，輕輕漫過記憶的田埂。撩開這輕霧，我清晰記得城南初中的模樣——新板橋西堍，一道灰撲撲的校門倚著田埂，兩排校舍靜立在阡陌間，像被水田擁著的孩子。每到農忙時節，天光淌進一汪汪水田，把白墻黛瓦的影子揉成碎金，風里裹著稻穗的清香掠過校園，江南水鄉的溫婉，便這樣浸入了少年的眼底。

　　剛入初中的我們，是從各村涌來的“泥猴子”，渾身帶著田埂上的野勁。課間追著蜻蜓跑遍校園角落，連食堂那座黑黢黢的老虎灶都成了探險地：看食堂大伯握著手臂粗的熏黑木棍，把礱糠細細推進灶口，灶膛里的火焰便一明一暗地跳躍著，像極了我們揣不住的朝氣，燒得整個少年時光都暖烘烘的。熟絡之后，野勁更盛了——從課堂上的竊竊私語，到課后的追跑打鬧，甚至膽大包天翻過圍墻，在田野里踩壞了鄰村的菜畦，惹得老師頻頻搖頭。

　　就在我們像脫韁小馬般難馴時，學校說要將住校生集中管理。晚飯后，我們揣著滿肚子好奇排隊，嘰嘰喳喳猜著是訓話還是罰站，直到一個清亮卻溫和的聲音漫過來：“同學們好，我是你們興趣小組的指導老師。”

　　抬眼望去，是個瘦高的中年男人，穿一件洗得泛白的中山裝，袖口磨出了細絨，左胸口袋里插著支鋼筆，筆帽在夕陽下泛著溫潤的光——不是嚴厲的模樣，倒像鄰家那位總愛給孩子塞糖的大伯。“咱們辦個植物種植興趣小組，給課余添點滋味。”他的聲音不高，卻像春雨落進麥田，輕輕澆熄了我們的躁動。

　　“這位小個子同學，能幫我去對面辦公室搬幾個陶盆嗎？”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，帶著笑意。我這才知道，眼前這位溫和的老師，竟是校長李福鈿。攥著衣角踏進校長室時，我還揣著幾分怯意，卻被眼前的景象暖了心：辦公桌的桌面裂著道細縫，用舊報紙糊了補丁，墻面也爬滿報紙的紋路，唯獨窗臺上，一盆吊蘭正抽著新綠。

　　我慌忙抱起墻角五個黑乎乎的陶盆，剛要轉身，就聽見身后傳來溫和的一聲：“慢些走，別摔著。”回頭時，校長正對著我笑，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暖意，那聲“謝謝”，竟讓我搬著陶盆的手都松快了幾分，連耳根都熱烘烘的。

　　我們五人一組圍在花壇邊，校長蹲在中間，指尖沾著濕潤的泥土，每一個動作都輕得像怕碰疼了花枝。他教我們篩土——要選帶著腐葉味的松軟泥土，攥在手里能捏成團，松開又能輕輕散開；教我們扦插月季枝——斜剪四十五度切口，埋進土里時要留三分之一在外面，“就像給小苗留口氣兒”。他的泥手在陶盆上方翻飛，我們的眼睛便跟著轉，連呼吸都放輕了，生怕擾了這簇待放的生機。半小時后，五株月季枝穩穩立在陶盆里，整整齊齊排在花壇邊，像一群被溫柔安置的小娃娃。

　　從那以后，吵鬧的課間少了，花壇邊多了群蹲著的身影。每周一次的興趣小組，成了我們最期盼的日子。校長也總蹲在花壇邊，用指腹捻起一撮土給我們看：“你看這土泛白了，就是渴了，要澆透；要是土還潮著，就別急，澆多了根會爛。”他教我們辨肥料——腐熟的豆餅肥要埋在盆邊，不能挨著根；教我們整枝——秋冬要剪去枯枝，“就像給樹卸包袱，來年才能長新枝”。他從不說大道理，只把養花的學問揉進一個個小動作里，我們這群“泥猴子”，竟也漸漸學會了蹲下來，細細看一片新葉如何舒展，一朵花苞如何鼓脹。

　　每天清晨，去教室前先繞去花壇成了必修課；就連跑向小賣部買糖，也會特意拐個彎，用指尖輕輕碰一下月季的葉子——要是沾著露水，就知道夜里下過雨，今天不用澆水。第一片嫩黃的葉子冒出來時，我們圍著花壇歡呼。

　　第二年的九月，風一吹，月季全開了。粉的、紅的花瓣層層疊疊，像把整個初秋的陽光都攢在了枝頭，連校園的灰墻都被映得亮堂起來。我們盯著艷艷的花，心里揣著小主意——想摘幾朵送給扎羊角辮的女同學，可花莖上的刺太尖，趁天黑偷偷伸手，卻被扎得指尖冒血珠，疼得齜牙咧嘴，只好作罷。后來才懂，校長早說過“花是給大家看的，摘了就少了一份熱鬧”，只是那時的我們，還沒參透這份溫柔的道理。

　　如今，當年的“泥孩子”也已成了中年人，卻總愛在陽臺上擺幾盆花。清晨澆花時，看著水珠從花瓣上滾落，就會想起四十年前的校園——田埂邊的校舍，花壇里的月季，還有那位蹲在泥土上的老校長。他從沒批評過我們的調皮，只用一捧土、一株花，把“愛花就是愛生活”的種子種進了我們心里。

　　原來，他教我們的從來不是養花，而是如何帶著溫柔對待世界，如何從一朵花的綻放里，看見生活的美好。這份藏在花香里的理念，早已成了我們心底最暖的底色，伴著每一次花開，提醒我們：愛花，便是愛這熱氣騰騰的生活。

　　○費國平 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，嘉興市作家協會會員，桐鄉求是實驗中學教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