游泳，大概好算是傳統優秀文化了。湘漾里人，到我這一代，男人家，人人都會，下一代，不大會游了，會游的，也都是在城里的游泳池里，出了鈔票學出來的，頭都埋在水里。鳳仙娘娘看不慣，搖頭：“這是外國佬的游法，《渡江偵察記》里的解放軍，是湘漾里人的游法，這才是對的?！?/p>

　　湘漾里叫游泳為“汰浴”，許村、臨平大概也一樣叫法，東邊的崇福、桐鄉，好像叫“游河”了。游泳這個詞，我小時候，沒有聽說過。汰浴，湘漾里土話，跟“大學”差不多，所以人家問哪個大學畢業？我常說是湘漾大學的博士后，要么就說晚稻田大學畢業。

　　從前的男孩子，一個夏天，大多泡在河里，跟現在躲進空調、玩手機一樣。從前沒有回家作業，有也是假的，真好，暑假里，沒事做，泡在河里，比賽打沒頭潭、摒氣、淌水面，弄到酸鼻子管、腳筋吊。膽子大的，從高橋上跳下去，鳳仙娘娘見了，一個一個夸獎：“松華了弗起，大起來做大將軍，啊，嗯，建國越加激棍，超過松華了，要做皇帝。掌根拉兒子弗來山，膽子小來，比女人家都弗如，唉，做光棍?！?/p>

　　掌根拉兒子，就是中華。中華聽了鳳仙娘娘的批評，一聲不響，沖到高橋上，跳下去，“砰”的一聲，痛了一個月，還好，總算受到鳳仙娘娘的夸獎。鳳仙娘娘的孫子，比賽跳水，被鳳仙娘娘見了，沖上去，罵：“出死鳳，弗要命了，你個嫩骨頭！”罵了孫子，再罵另外的孩子：“沒教式個人家，倷自家要尋死就去尋死，為啥要拉牢阿拉孫子！”。

　　我小時候，湘漾里還很老古氣，女孩子不興游泳，比《詩經》還老派，《詩經》里有“漢有游女”，我喜歡南朝的《襄陽樂》，說“大堤諸女兒，花艷驚郎目”，據說是寫女子游泳的，驚艷這個詞，大概出在這里，令人向往。襄陽，雖然跟湘漾里讀音很像，可惜湘漾里沒有那種風景。女孩子游泳，據說塘北很多，我也沒有見過。

　　湘漾里，除了大門上的毛主席語錄，門里門外還是程朱理學的世界，鳳仙娘娘淘米去，看見女小人游泳，要罵：“罪過，罪過?！迸⒆佑芜^的河灘頭，淘了米，半個月不能念佛，鳳仙娘娘說：“吾倒也弗是舍弗得念佛的工錢，主要是對弗起菩薩，罪過！”不過從前的村坊，小孩子多，有姐妹有兄弟，大人也不太管，無為而治，所以會游泳的女孩子也有。

　　男孩子不會游泳，很容易沒有朋友，俗話叫“弗落道”。一個村坊，到了夏天世界，男孩子都泡在湘漾河里，有道有興。你一個人在家里看《三國演義》《紅樓夢》，要被人笑話。尤其是看《紅樓夢》，鳳仙娘娘說：“男人家看《紅樓夢》，唔出沒，大起來要做光棍的?！钡撬龑O女看《紅樓夢》，她也要罵：“斷命白虎星，有工夫看書，弗好去割點羊草啊，唉，大起來沒人要！”

　　從前的游泳，并不全是浪漫主義，摸河蚌，摸鯽魚，偷菜瓜，就是實用的，我有一次到河東的大漾河里，摸到一只河蚌，大，游回來，拿不動，只好扔在湘漾河里，回家跟母親說，河蚌總有面盆一樣大。母親不相信，笑笑，說：“逃掉鯉花十八斤。”我如今想起小時候，總覺得那樣美好，大概就像是逃掉的鯉花魚吧？

　　○郁震宏 桐鄉大麻人，曾在中華書局、浙江古籍出版社任編輯，現為《大麻鎮志》主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