費國平
站在新華書店的玻璃幕墻前,陽光將“茅盾文學獎全集”幾個燙金的字映得熠熠生輝。我數著收銀臺前摞成小山的五十三部作品,恍惚看見三十多年前的自己正蹲在舊書攤前,數著口袋里沾著桑葚汁的硬幣。那些紫色漿果的甜澀氣息,穿過時光的褶皺重新漫上鼻尖。
童年是在桑樹林里開啟的閱讀史。每當暮春的南風吹紫桑葚,我便挎著竹籃鉆進密匝匝的葉影里。陽光透過肥厚的桑葉,在書頁上投下晃動的光斑。我總把《少年文藝》攤在膝頭,手指被桑葚汁染成紫紅也不在意。收工后攥著換來的角票奔向鎮上的租書店,老板總笑我:“小鬼頭又來喂書蟲了。”那些泛黃的書頁間,三毛在撒哈拉的星空下拾荒、保爾·柯察金在風雪中修筑鐵路……無數個平行世界在五毛錢一天的門票里次第展開。
記得初三那年,《平凡的世界》像塊磁石吸住了我。為攢夠買書的十八塊錢,我放學就鉆進蘆葦蕩挖半夏。潮濕的淤泥沒過雨靴,鋒利的葦葉在手臂上劃出細痕,但想到孫少平在礦燈下讀書的樣子,連指尖的血珠都成了勛章。當我終于把嶄新的三卷本擁在懷中時,油墨的沉香裹著蘆葦根的土腥,那是我聞過最動人的芬芳。
大學圖書館的穹頂下,我常在閉館音樂中驚醒。日光燈管在深夜里嗡嗡作響,博爾赫斯的迷宮與馬爾克斯的冰塊正在紙頁間永恒懸浮。為買精裝版《百年孤獨》,我連續三個月早餐只啃饅頭,用省下的飯票在二手書市換來那本藍色封皮的書。多年后翻開泛黃的扉頁,還能看見當年夾在書里的銀杏葉,葉脈里鐫刻著青春的偏執。
工作后第一個月的工資,全數變成了書架上的《魯迅全集》。深夜里校對著排印錯誤,恍惚看見先生坐在藤椅里抽煙,青灰的煙霧纏繞著《野草》里的鐵屋。有次為買絕版的地方志,我冒雨騎車穿過半個城市,到家時書裹在外套里滴水未沾,自己卻發了三天高燒。妻子嗔怪我是書癡,我卻覺得這場病痛像某種神秘的洗禮。
此刻,撫摸著新入的《白鹿原》,封面上燙金的麥穗在夕陽下起伏如浪。陳忠實的關中平原與我的江南水鄉在書架上毗鄰而居,莫言的東北鄉村與阿來的藏地秘境隔著書脊相望。這些年來,書籍不僅是精神食糧,更是丈量生命的標尺。當同齡人在推杯換盞間虛擲光陰時,我在《活著》里讀懂苦難的重量;當同事為職稱焦慮時,《瓦爾登湖》的漣漪正漫過我的心田。
書房東窗正對小區花園,朝西的墻面已擺滿書柜,紫藤花瀑年復一年地漫過窗欞。去年今日,我在這里讀完了《繁花》,金宇澄筆下的上海弄堂與窗外婆娑的花影漸漸重疊。此刻新到的《主角》還帶著油墨的溫度,憶秦娥在舞臺上的水袖仿佛要拂過案頭的文竹。忽然明白,每個讀書人都在搭建自己的巴別塔,用不同的文字磚石構筑通天的階梯。
暮色漸濃時,我開始給新書逐一蓋章。藏書印是舅公留下的壽山石,他早年也喜好收藏古籍。印文“咫尺天涯”四字朱紅宛然。在咫尺的書房里,透過印有文字的紙頁,能夠看見天涯海角。忽又想起童年那本被翻爛的《安徒生童話》,扉頁上歪歪扭扭寫著:“此書用三籃桑葚換來。”那時的我怎會想到,那些沾著葦葉露水與掌心汗漬的硬幣,最終兌換成了穿越時空的船票。
春風掀動未裁的書頁,嘩啦作響如遠方的潮汐。我知道,當世界讀書日的晨曦再次降臨,又有新的故事將在某個窗臺下生根發芽。或許是個在快遞站拆開人生第一本小說的打工少年,或許是個用壓歲錢買畫冊的孩童,他們都將踏上這條用紙頁鋪就的歸鄉之路,在字里行間遇見千百個自己,在段落轉折處與靈魂碎片重逢。
○ 費國平 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,嘉興市作家協會會員,桐鄉求是實驗中學教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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