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逢過年，豐子愷都會寫下新年感想，或用隨筆，或用漫畫，記錄所思所想，所見所聞，形成一種非常有辨識度的“豐”年味道。也多虧他的記錄，讓我們今天能夠品讀到從前的新年風味。

　　豐子愷隨筆里的新年，其內容不外乎童年回憶、惜時感懷、新年期待等。這些新年有感，有著鮮明的時代色彩，同樣寫新年，和平年代生活安定時，與戰爭時期人生飄萍時，當然有很不一樣的新年“豐”味。

　　首先對于新年的理解，豐子愷有自己的想法，在《新年》（1933年）一文中，他寫道：“新年也是在混沌的寒暑推移中用人工劃分出來的時間的段落……有了這劃分，人就可在元旦這一天的早上，興致勃然地叫道：‘新年開始了！’‘恭賀新禧！’‘發財發財！’好像從這一日起，天上換了一個新太陽。”被他這么一寫，讀者恍然大悟，新年不過是人們規劃并制造出來的一個節日，想想也是，中國的四時八節，不多是人為規劃出來的嗎？因為這些人為造美，也因此豐富了一年一年平淡的日子。

　　豐子愷也常常寫他的新年懷舊。他在1936年新年到來時發表于《宇宙風》上的《新年懷舊》一文中，說他已經有20多年不逢著真正的“新年”了，而他真正所期盼的像“新年”的新年，只是幼年時在故鄉石門逢到的新年。童年時的新年，“真是一個極盛大的歡樂時節！”他事無巨細、興味盎然地向讀者描述他兒時的新年，種種的快樂場景。現在讀來，依然有身臨其境之感，引發諸多共鳴。豐子愷長大后外出讀書、謀生，頻頻離開故鄉，每逢新年，不過是靠著這些回憶，在心中勉強制造出些“新年”的情趣來。尤其是寫作此文時，正是戰亂頻仍，民生多艱，他只能靠回憶聊以自慰。同時，他也堅信，這像“新年”的新年，將來總有一天會回來的。

　　之后又經歷抗戰，離鄉避難，很長時間，豐子愷沒有寫新年。直到抗戰勝利后，在1948年新年，他又寫了《新年小感》一文，寫出了他對新年的失望之情。他說：“我自從有知以來，已經過了四十幾個新年。我覺得新年之樂，好像一支蠟燭，越點越短。點了四十幾年，只剩下一段蠟燭芯子，橫臥在一攤蠟燭油里，明滅殘光，眼見得就要消逝了！”于是，他又開始回憶兒時新年的歡樂場景。這懷舊幾乎成了豐子愷的一種心病。但他在文章最后，依然希望：“新年之樂的蠟燭已經快點完了。不要可惜已經點去的部分，還是設法換一枝新的更長大的蠟燭，最好換一盞長明燈，光明永遠不熄。”

　　這樣的心愿終于在新中國成立后實現了。1961年新年到來時，豐子愷寫了《新年隨筆》一文，專門寫了坐三輪車時遇到的一個車夫的故事，一個普通的黃包車夫居然也知道畫家豐子愷，并買了一本手冊，請求豐子愷簽名畫畫作紀念。豐子愷很感慨，感覺“萬惡社會”已經變成了“君子國”，地獄變成了天堂。他用這句話來慶祝新年的到來。

　　同樣的感受，在1963年新春到來時，豐子愷又寫了《新春試筆》一文，開頭寫到了顧愷之吃甘蔗的故事，顧愷之總喜歡從梢上吃起，吃到根上。別人怪問他為何從苦梢吃起。他答：“漸入佳境。”此時，豐子愷已年近古稀，回想從前，也覺得自己的生活有漸入佳境之感。那時，豐子愷深深感覺到，“解放以后，這黑暗社會變成了光明世界”，“新中國的建設事業一年勝似一年，人民生活一年好似一年，我的身體也一年強似一年，真正是‘返老還童’，前途光明。”這時期，豐子愷的身心完全不同，文風也完全不同。他游歷了很多地方，游黃山，上井岡山，不亦樂乎。在新年隨筆里，他寫道：“今年，明年，后年……我將繼續游覽我國名勝之地。”終于，豐子愷迎來了像“新年”的新年，老藝術家也煥發了青春。

　　晚年的豐子愷，又寫了一組有名的散文，其中有一篇《過年》，更是寫新年感懷的佳作，值得我們一讀再讀。真正是“前人之述備矣”，我們桐鄉一地過年的各種風俗，這篇文章里都已寫得詳詳細細，從吃廿三糯米飯開始，打年糕、年祭、吃年夜飯、放花炮，到趕年集、拜年做客、吃年酒、接財神，最后到正月十五鬧元宵，種種花樣，應有盡有，都在豐子愷的新年筆記里，記得清清楚楚。雖然，豐子愷兒時過年，距離我們現在已過百年，但過年習俗，至今還是大同小異。因此，每年讀一遍他的這篇《過年》，對我而言又仿佛是復習一遍兒時過年的情景。

　　而豐子愷先生畫的那些新年漫畫，如《鑼鼓響，腳底癢》《爆竹除舊慶升平》《除夜》《新年美景》《滿堂紅》《春節小景》《迎春爆竹響千家》等，一幅幅“豐”年漫畫，更深得人們喜愛，至今常被用來制作新年祝福的微信表情包，傳播到千家萬戶。

　　○徐玲芬 全國冰心散文獎、伯鴻書香獎獲得者，中國作家協會會員、中華詩詞學會會員、中國散文學會會員，桐鄉市女作家協會主席、鳳鳴女子詩社社長。著有“江南三書”“豐子愷緣緣三部曲”等二十多部散文集、詩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