郁震宏

　　崇福，曾有過一個大操場時代。

　　大操場，是老底子傳下來的。我到崇福讀書時，大操場還在，名副其實，大。大操場西面，叫朱家門，很多老房子，老崇福人說“先有朱家門，后有崇德城”，可見是一個古老的聚落。如今再去，大操場的痕跡一點也尋不到，真有點宋詞所說“二十余年如一夢，此身雖在堪驚”的味道。

　　大操場南面，有一個菜場，很鬧猛。五桂弄、趙家弄、西寺弄，當(dāng)年常常路過。讀書時，我常去的是一家臺球房，在一個老屋里，老板是一名老太太，有點兇，有同學(xué)少付了一角錢，她會追到大街上來，罵。據(jù)說她是老底子的好人家出身，人世艱難，即此可想，不知如今還在否？

　　大操場東面，有一個籃球場，一個工人俱樂部，里面有不少書，管書的人，記得是“坐莊橋”人，皮膚黑而高大，后來我才曉得，原來“坐莊橋”就是留良肇昌橋。我常去那里借書，屠格涅夫、高爾基，那時候我總是借來看，有時一個通宵就能看完一部長篇小說。

　　俱樂部落北折東，有一條弄堂，好像叫太平弄，南北向，悠長悠長的，比戴望舒的雨巷還長。弄口有口井，井水吊上來，清澈極了，像那個時代。弄堂里，住著于夢全老先生，我和同學(xué)去拜訪過，向老先生請教過問題。呂留良、馬一浮、豐子愷，想起什么問什么，老先生接物待客有古風(fēng)，讓我們印象很深。

　　一個古鎮(zhèn)，要有幾個老先生，才是真的古鎮(zhèn)。我在崇福讀書時，經(jīng)常見到蔡一先生，白發(fā)、個子不高，很和氣，一看就是老式讀書人。我沒有向他請教過問題，但很喜歡他的名字，有出世的意味。

　　太平弄北的轉(zhuǎn)角處，有一家小書店，名字叫“智能書屋”，很小很小，但都是好書。書屋的老板，姓張，戴一副高度近視眼鏡，那時也還年輕，他的孩子還是毛毛頭，手抱。到了傍晚，老板有時也在大街上擺書攤，我買過一本吳兆騫的《秋茄集》。那個時代，書籍少，我認(rèn)認(rèn)真真、仔仔細(xì)細(xì)地讀。

　　智能書屋里，大多是我喜歡的書，只是學(xué)生時代，錢少，只能選擇些買。每次買到喜歡的書，我都如獲至寶。

　　《魯迅全集》我特別喜歡，一下子買不起，只得買單印本，《吶喊》《野草》《而已》，篇篇都好看，甚至于文章后面的注釋也一條一條讀完。我至今想起那時候讀書惜書的歲月，真如昨夜的月色，那么美，那么引人追憶。

　　印象最深刻的一次，是買《諸子集成》，全八冊，195元，現(xiàn)在看來似是一筆小錢，然在20多年前，卻真正是咬咬牙才買的。不過心里卻是喜悅的，晚上無事，一頁一頁地讀，一直讀到最后一頁。雖然現(xiàn)在只能記得幾個書名，但每每想起，總覺得自己的平凡歲月里，原來還藏著這樣一段好日子。

　　老板的父母親有時也來店里，都戴眼鏡，對書也熟悉，他們也喜歡跟我聊書。我去得多，與老板熟悉，與他的父母也熟悉。大概10年前吧，智能書屋早已不在了，我在公交車上遇到過老板的母親，她見了我，一下子就叫出我的名字，這一叫，親切，讓我一下子回到了以前。

　　書店里，常來一個中年人，蔣勤。蔣勤不太說話，我也一樣，記不起我們是如何認(rèn)識的。老板與蔣勤熟悉，有次邀請我去蔣勤家里白相。蔣勤家住在南沙灘，崇福重九橋的西南面，大抵是老底子吳家花園的位置。我第一次去他家，是個傍晚，我們喝了不少茶，但我記不起聊了什么。

　　因為彼此性格相投，后來我便常去蔣勤家，聽他聊古玩、詩詞、竹刻。我們還暢聊崇福地方史，讓我長了不少見識。如今，我常常想起那些情景，一間斗室、一個中年、一個青年、一杯紅茶、一包紅雙喜。后來，我去了杭州。那時候，來往都需坐大巴，百里便似天涯，見一面不容易。我在杭州，寫過一首詩給蔣勤，一晃25年過去了，錄以志慨：

　　吾兄賢達(dá)士，外物豈能牽。

　　鐫竹參造化，考槃因自然。

　　西行雖暫別，東望總相憐。

　　昨夜閑聽雨，如在味腴前。

　　蔣勤的齋號叫“味腴室”。還有一個“延古齋”的號，是豐一吟先生題的。后來，智能書屋也不在了。再后來，南沙灘邊的房子也拆了。蔣勤走了。后來的后來，大操場也消失了。

　　○郁震宏 桐鄉(xiāng)大麻人，曾在中華書局、浙江古籍出版社任編輯，現(xiàn)為《大麻鎮(zhèn)志》主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