杭州是個好地方，只是房價高了些。

　　杭州的高樓，不及上海。在湘漾里，杭州以西湖出名，上海以高樓出名。但吾鄉(xiāng)有一個老人，到小店里，最喜歡說自家兒子激棍，在杭州工作，單位在21樓，真高，開窗就看得見西湖。有一次，鳳仙娘娘聽得了，就說：“阿拉堂門兄弟的表侄兒的同學，越加激棍，28樓上班，21樓算點啥！”

　　杭州嘉興離得近，但人的性格卻不一樣。老古話說杭州人是“杭鐵頭”，嘉興人是“嘉興抹布”。嘉興人喜歡做老娘舅，抹一抹，看不見就是干凈，你好我好大家好；杭州人要戇直一些，說話中氣足，聲音響，容易做出頭椽子。

　　嘉興人是莊子，齊物論；杭州人是孔子，當仁不讓。從前講“杭州蘿卜紹興種”，杭州人，一半是紹興來的，所謂“杭鐵頭”，大概是遺傳了紹興人的基因。但是杭州城里出戴望舒、梁實秋，卻不出李慈銘、魯迅，這大概也是一種基因突變。

　　不過，現(xiàn)在電視里放“老娘舅”，杭州有，嘉興也有，我母親、舅媽不識字，最喜歡看電視節(jié)目《錢塘老娘舅》。

　　杭州人有紹興的基因，但吃食卻不一樣，臭豆腐、霉干菜、青魚干，杭州、嘉興都有，但還是紹興出名，味道正宗，只有紹興人做得出來。杭州出名的菜，多是四個字的，西湖醋魚、西湖莼菜、宋嫂魚羹之類，都是南宋以來的基因，根深蒂固，另外地方吃不著，哪怕同一個廚師，同樣的西湖醋魚，放到嘉興的飯店里，吃客大半會說“弗正宗”，這其實與味道無關(guān)。我到樓外樓，吃過幾次西湖醋魚，好吃，但沒有想象中的好吃，俗話說“吃了個名氣”，果然不差，這就像嘉興粽子一樣。

　　但我以為杭州的味道，真應該以西湖醋魚為招牌，酸甜口，像愛情一樣，怪不得杭州要出許仙白娘子、梁山伯祝英臺。杭州的小吃，奎元館、知味觀，我吃過，沒有一樣不好的。

　　杭州人說話，我更喜歡，《阿六頭說新聞》從前常看，現(xiàn)在不大看電視，偶爾聽到王群力老師的杭州話，有老杭州味道。嘉興人聽杭州話，相當于英國人聽美國話，不一樣，但都懂，所以很好學，我在杭州，有時冒充杭州人，說杭州話，不以營利為目的。

　　杭州話，我們、你們、他們，可以打通南北，從前就是江南人的“普通話”，倘若有人用杭州話寫一部長篇小說，讀起來大概比《海上花列傳》要輕松得多。

　　在嘉興，判斷一個杭州人，就看“兒”尾詞，小嫂兒、小伢兒、姑娘兒、筷兒、茄兒、刨黃瓜兒、片兒川，開口一連串“兒兒兒兒”，這大抵就是正宗的杭州人了。

　　嘉興人說的“子”，杭州人大多叫成“兒”，這是一個方言的分水嶺，所以我總覺得，《水滸傳》是正宗杭州人寫的。不過，嘉興西邊貼著杭州，比如桐鄉(xiāng)的大麻、海寧的許村，土話受了杭州的影響，筷子也叫“筷兒”，茄子也叫“茄兒”。

　　我從前看老杭州鐘毓龍先生的《說杭州》，說浙北人叫的“馬子”，也就是馬桶，杭州人也叫“馬子”，不叫“馬兒”，類似的例子還不少，可見杭州話也并非全部把“子”改成“兒”。外地人學杭州話，這是一個陷阱，要出洋相。

　　杭州話的“兒”尾詞里，最出名的，無疑就是“簏兒”了，這是一句罵人的話，吾鄉(xiāng)從前有人到杭州載糞，學了一句“簏兒”，回來叫人“簏兒”，對方聽不懂，這可了不起，簡直就是一個大發(fā)現(xiàn)，可以跟愛因斯坦“相對論”并列，占了便宜，回屋里，開心半個月，跟發(fā)洋財一樣，笑出聲來，笑人家“木度”。下次出門，打招呼，就“簏兒”“簏兒”地叫。

杭州土話，還要分大杭州、小杭州。小杭州，特指杭州城里，說話帶“兒”字的。建德、淳安，或者富陽、臨安、余杭、臨平，在嘉興人看來，說話沒有“我們”“小伢兒”“簏兒”，也就不算正宗杭州人，鳳仙娘娘看弗起。

　　嘉興人聽富陽土話、余杭土話，問題不大，但聽建德話、淳安話，就有點吃力，甚至不知所云，只好改用普通話交流。

　　杭州是省城，“杭嘉湖”并列，杭州是老大，所以拱宸橋、艮山門，對于東邊的嘉興人來說，幾乎婦孺皆知。從前東邊人到杭州，水路，走上塘河，艮山門是必經(jīng)的；走下塘河，到拱宸橋，就算到杭州了。

　　江南，每一個城市，都會有一個湖。天下西湖三十六，杭州西湖最出名。我曾讀黃仁宇先生的書，寫到南宋，題目好像叫《西湖》。湘漾里老輩，見了一個好景致，語言危機，好到說不出來，有的是辦法，只要說：“同杭州西湖一樣格。”聽的人也就懂了，無論去沒去過西湖，反正西湖就是審美的極境。

　　這就如靈隱寺一樣，嘉興很多寺院，一說自己的歷史，我聽得最多的，就是“先有祇園寺，后有靈隱寺”“先有演教寺，后有靈隱寺”，甚至于吾鄉(xiāng)大麻的德政寺，南宋時建的，老百姓也說“先有德政寺，后有靈隱寺”，這些老古話，姑妄聽之，但大家都喜歡拉上靈隱寺，足見靈隱寺是人人曉得的，潛意識里也曉得及不上靈隱寺。我在杭州，就從來沒有聽見杭州人說“先有靈隱寺，后有德政寺”。

　　我最早曉得杭州，是父親說的，他年輕時到杭州載糞，回來澆到地里，甘蔗就長得高，菜也甜。父親說，杭州人吃得好，糞的質(zhì)量也高，這大概是真的，但這樣一來，杭州似乎什么都好，叫鄉(xiāng)間人情何以堪？

　　吾鄉(xiāng)卻有一種自信，倘若隔壁鄰舍關(guān)系不好，親戚冷淡，老輩人就會看不起，說：“同杭州人一樣格。”或者將死羊肉涂點血，到杭州城里去，當新鮮羊肉賣，賣了好價錢，回來說“杭鐵頭，死羊活羊都弗識得，真木。”如此一來，總算是把杭州人壓倒了。

　　我村里，從前還有一個杭州知青，后來回城了，帶了丈夫、子女一起去，皆大歡喜，完全不是蔡文姬的《悲憤詩》，我小時候，看了羨慕，埋怨父親為什么不娶一個杭州女人？

　　○郁震宏 桐鄉(xiāng)大麻人，曾在中華書局、浙江古籍出版社任編輯，現(xiàn)為《大麻鎮(zhèn)志》主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