悅子
此文獻給我的母親,一位已做了57年并且還在工作的鄉村裁衣師傅。
在鄉下,裁縫,我們都叫裁衣師傅。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鄉村,“手熱師傅”(吾鄉稱手藝人為“手熱師傅”,我根據讀音寫成,仔細想想,也有道理)異軍突起,除了裁衣師傅,還有漆匠師傅、木匠師傅、泥水師傅、打井師傅、篾竹師傅、箍桶師傅……
那時的小孩子如果讀書不行,家長也很想得通,認為是書性不透,不能強求,就讓孩子去學一門手藝,做一個百家師傅,吃百家飯,也可以過一份比較穩當的生活。男小孩尤其多,因可選擇范圍大。女孩子只有學裁縫。學裁縫畢竟是一門細作生,有些人天生毛糙,手指頭粗粗壯壯,拿不好一根針,學起來實在費勁。
裁衣師傅總是跟衣裳連在一起。張愛玲在《更衣記》中寫道:“如果當初世代相傳的衣服沒有大批賣給收舊貨的,一年一度六月里曬衣裳,該是一件輝煌熱鬧的事罷。”衣食住行,“衣”字一馬當先,裁衣師傅的重要性可想而知。
鄉村裁衣師傅在漫長的服飾演變歷史和豐富的服飾文化中,占據了不可或缺的一隅。一般一個村坊或幾個村坊總有一名裁縫。以我所在村坊為例,西隔壁濮家門、王板橋各有一個裁衣師傅,東邊馬家橋和北邊龍燈橋等村坊就沒有。裁衣師傅做衣服收取工鈿,并且白天夜里、晴天落雨都可以做,因此日腳比普通社員要好過一些。
我媽就是這樣一個鄉村裁衣師傅。她16歲開始學裁縫,她學裁縫的原因倒不是讀書不行,而是因為讀完小學后要到更遠的地方去讀書。我奶奶只有我媽這個女兒,不放心也不舍得,就想讓她學一門手藝,也可免除田地里干農活的辛苦。一腳踏進這個行當,就是一輩子。個中辛苦當然無法言說。
其實,沒有拜師前,我媽就會做簡單的衣服,比如一條褲子。師傅姓俞,在南面村坊,是一名有點歲數的男性老裁縫,他目測我媽做了一點裁縫活兒后,就說:“你明天過來吧。”從此,媽媽就跟著師傅早出晚歸。師傅倒不很嚴厲,但徒弟得有樣子,比如師傅不動筷子,徒弟不敢動;師傅吃好了飯,徒弟更不能慢吞吞留在桌子邊繼續吃。有時,我媽半碗飯還沒有吃完,師傅已吃完3碗,她只能草草收場,哪怕餓著肚子。3年不到,因為有新的徒弟要來學了,我媽只能斗膽出師,獨立門戶。一日為師,終身為師。若干年后,師傅去世,我媽親自買來布料為師傅縫制好最后一套衣服。
獨立門戶后,意味著更艱辛的生活開始。一年365天,我媽基本每天都要做出門工。那時鄉村都是泥路,全靠一雙腳走,如果碰上風雨落雪,艱難可想而知,更何況又是早和晚。做出門工,是要到主人家去吃早飯的。農村人家吃早飯是特別早的,這都是為了讓裁衣師傅能夠把一天用到極致。所以就有了干活干到晚飯遲遲不吃的情況,主人家不把小菜端上桌,還會想方設法再找出一點活兒來,“難得請一次裁衣師傅,頂好把日頭用竹竿撐牢,不讓它落山。”我媽跟我講這句話時,我笑出了聲,她的臉上全是無奈。
出門工如果是遠的地方,主人家自己解決好洋機(縫紉機),實在沒有,只能提前一天來我家,把縫紉機挑去。因為要做出門工,所以我家縫紉機有兩臺,一臺是板機,機頭只能放在板面上;另一臺是西湖牌,機頭可以放進縫紉機肚子里。裁衣場子一般都放在廂屋,朝南門檻里面放縫紉機,靠墻用凳子搭好一塊大門板,上面鋪上裁衣師傅自己的毛毯子。如果是冬天,坐在風吹浪蕩的門口,寒冷也是可想而知的。
辛苦可想而知,收入也確實還可以。上世紀七十年代生產隊里的縫紉組可以抵公分,抵完公分后補貼0.2元,當時出門工1.2元,后來漲到五六元。隨著農忙的結束,越到冬天,裁衣師傅忙得頂好把腳抬起來。農村里討媳婦、嫁女兒都在冬天,結婚必須要做衣服,基本要持續3天。第一天叫開剪,必須要兩個裁衣師傅到場,主人家會準備一個開剪紅風筒(紅包),里頭有20至60元不等。出門工的活兒是一年到頭都有,越是臨近年關越忙,白天做出門工,草草吃完幾口飯后星夜趕回家繼續做包衣,不到凌晨一二點不會結束。也正因此,我的童年,總能看到我媽在縫紉機前辛勞的一個個漫漫長夜。
一天又一天,一年又一年,我家永遠有“嗒,嗒——嗒嗒嗒嗒”的聲音。這聲音越來越緊,意味著年越來越近,所有人都想在年前穿上新衣服,所有衣服都須在年前做好。
年幼的我當然也癡癡等著自己今年的新衣服。為了早點穿上新衣,我會幫我媽打打下手,如鎖褲腳邊、釘紐扣等,讓我的新衣服來得及做好。我媽時而把目光堆積在那一串串平直的針腳上,雙腳不停歇地踩著踏板;時而站在裁衣場子邊,一手劃粉,一手直尺,然后就聽到清脆的剪刀剪布聲;晚間還不時有人拿衣服來,我媽一邊和顧客討論建議衣服的式樣,一邊拿著軟尺量尺寸,隨意在一張張小紙片上記下零星幾個數字。我曾納悶,她這樣潦草記錄幾筆,記得住嗎?我媽則說不記錄也記得住,記錄一下以防萬一而已。
到如今,70多歲的她記性還是很好。即使忙碌如此,大年初一的早上醒來,輕輕地蓋在被子上面的新衣服從未缺席。清晰地記得有一年要求我媽給我做一件那一年時髦的半大襟,布料是雪青底子白色小圓點的的確良,還要求在斜襟上鑲好黑色帶金線花邊。哎,我那時也只顧穿新衣而全然不顧我媽勞累了。
隨著人們開始到店里去買衣服,裁衣師傅的忙碌稍微好轉了。但是如果你愿意做,還是一年到頭做不完。《水滸傳》里曾寫,王婆希望閏年把壽衣做好,西門慶為了討好王婆就給她買了布料,王婆約來潘金蓮做壽衣,給西門慶制造親近的機會。一套完整的壽衣一共有9件衣服,一套棉衣加大衣(男),帽子衫或裙(女);再加三套單衣。現在生活條件好了,人們對自己的最后一套衣服極其講究,我看到堆積在我媽那里的,都是綾羅綢緞,還要求有不同款式。
千百年來,美好的愿望從未停息。我跟媽媽說,做吧,不過要慢慢去做。因為于別人而言,很多人需要這份生計;于我而言,還能聽到“嗒,嗒——嗒嗒嗒嗒”的縫紉機聲,仿佛媽媽從未衰老;于這個村莊而言,愛華(我媽的名字)的裁衣鋪子還在,她們還能經常聚攏到這里聊天。我“自私”地希望媽媽繼續做,我更希望這些師傅們以及他們的手藝可以永久留存下去。
○悅子 中學語文教師,桐鄉市女作協會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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