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天的風還稍帶些涼意，幸而陽光明媚，心里升騰起融融的暖意。

　　手機響起的時候，不用猜，便知是鄉(xiāng)下老母親打來的。識不了幾個字的母親，近來也學會了用手機這一現(xiàn)代化的通訊工具。好在是親情網(wǎng)，只要簡單撥3個數(shù)字就行，母親便隨時找得到在城里的女兒，有事沒事敘說一下，也是不小的慰藉。

　　母親說，屋腳邊的油菜花、桃花開了，好看來。問我今天回不回去？如果回去，她也想趁著天氣好，回她的娘家、我的外婆家看看。一年多沒回去了，她心里總放心不下舅舅和阿姨他們。

　　隨著父母親年歲的增長，對他們的期待與要求從來都不忍心違拗。雖然眼下自己有許多事要做，但我還是決定回老家一趟，以慰父母的思女心切。于是，匆匆地去超市買了一些東西，踏上了歸鄉(xiāng)之路。

　　一路望見，四野皆春色。綠色的田野上，油菜花、桃花、梨花，錯落有致，點綴其間，紅、黃、綠各色，搭配得極和諧。春天的江南，美不勝收。“百花地面”，說的便是江南的春景，也真是好。此時此景，便覺得像是春游了，心情好舒暢。

　　路邊的行道樹都長成材了，那是我小時上學常常走過的路。樹成長，人也忽地老了。歲月年輪，轉得飛快，猶如在這筆直通暢的鄉(xiāng)村公路行車，一排排樹，一方方田地，一個個村莊，從車窗外快速地閃過，又一一拋在身后，一忽兒的工夫，便從城市到了鄉(xiāng)間，回到了生我養(yǎng)我的鄉(xiāng)下老家。

　　村子即將拆遷，許多人家都已經(jīng)遷往遠處的新居。老村坊上冷冷清清，幾乎有些荒瑟的味道。連每次我停車時都會從后門探出頭來叫我一聲的大伯母，也跟著兒子搬遷至集鎮(zhèn)上去了，房子空關著。一路上沒有碰見一個鄉(xiāng)親，我的心也有些空落落。

　　幸而有父親母親在路口等候，真是幸福。一杯熱騰騰的糖茶，一個百熱沸燙的烏焦番薯，代表著父母濃郁的愛。不久之后，父母也將搬遷至別處新居。以后，這里將變成陌生，這是肯定的。

　　母親早已穿戴整齊，一件出客的新衣服，一雙自己做的新布鞋，還有一大堆省親的禮物，3個弟弟各家一份。母親說，去年也是春天，還是外公忌日那天去的，都一年了，不知道弟妹們怎樣了？以后搬家了，離娘家遠了，怕更不方便了，所以乘現(xiàn)在方便多去轉轉。母親常常心懷天下，有操不完的心。

　　外婆家永遠是溫暖如春的，雖然我的外婆早已不在了。小時候在外婆家長大的我，近幾年因忙于工作，也漸漸去得少了，一路竟也有些陌生。母親卻仍記得很清楚，雖然她不常出門，但她的思路永遠清晰。這邊是尤家埭，有我小時候最要好的兩個伙伴彩娟和娟英；這邊是放火浜，小村坊上有我家老親，老太太的女兒嫁在這里，現(xiàn)在都是孫輩當家了；這邊是徐家角，都是我們徐家自族的人；前面是崇高公路，第一個路口左轉，再右轉，便是稱之屠家角的小村坊，我的外婆家，嚴格說現(xiàn)在是我的舅舅家。

　　車停在水泥稻場上。場外便是桑地，春來柔桑初發(fā)，樹下榨菜青青，已到了可收割的時節(jié)。一下車，母親便興味濃濃地蹲下去用手摸摸榨菜頭說：“阿喲，個榨菜興發(fā)來，比我們早先種的更大。”陽光下，欣喜之情寫在母親臉上。廊檐下曬著一對畚箕，母親認定是舅舅挑泥的工具。

　　舅舅家的大門緊閉，但小門開著。母親輕喚一聲：“阿金呢！”

　　舅舅阿金從門里應一聲，卻沒有出來迎接。走進一看，舅舅坐在門廳里一個小秧凳上刷稻柴，看見老姐姐來，喜出望外，卻因為膝關節(jié)發(fā)炎，一下子站起來不方便，便坐著與我們說話。

　　“你今天像曉得的，你妹子也回來家里了。”說話之間，母親的胞妹，我的好姨，便從里屋走出來。身上圍著圍裙，她正在里屋踏繩，舅舅刷的柴就是為姨踏繩準備的。姨今天難得回來一趟，平時都在城里幫女兒看小孩。今天周末，抽空回家來料理家務事。

　　母親歡喜地拉著姨的手，連聲說：“好像曉得你在，真是無巧不成書啊。”姨也憨憨地說：“是啊，是啊，我難得回來，明天又要去城里。”老姐妹之間有說不完的話。從姨的小姐妹阿寶講起，村坊上相關的和不相關的人家的境遇，家長里短，都成了她們兩個的話題。舅舅今年最開心的事是得了一個大孫子，現(xiàn)在已七搭八搭會叫爺爺了。按舅舅的說法是，家里有個男人，才擔得起大事。姨卻說，養(yǎng)男養(yǎng)女一樣好，養(yǎng)女更貼心哩。我坐著傾聽，似有“白頭宮女在，閑坐說玄宗”的況味。

　　母親又說，上次舅舅在廂屋里摔了跤，她不放心要去實地里看看，姨便引著母親到里屋去。母親又悄悄塞給妹子一個紅紙包，里面有母親從養(yǎng)老金里省下的一筆錢。舅舅走路不方便，母親讓姨給舅舅多買點東西吃，也關照一定要帶舅舅去看醫(yī)生。姨說，舅舅看不穿，屋后桑地里還種了許多羊草，預備還要養(yǎng)幾只羊呢。開出后門，果然看見，青草滿地，小河浜邊都種滿豌豆，搭著豆棚。姨說都是舅舅侍弄的。不知行走不便的舅舅是如何一步步挪出去做這些活的？

　　轉眼，日色西斜，夕陽溫暖地照在舅舅家簡樸的樓屋上，也照在屋前那一大片青蒜綠蔥之上。告別舅舅阿姨的時候，舅舅說沒啥東西給外甥女，讓姨去地里掘些蔥、蒜給我?guī)Щ爻抢锍浴?/p>

　　回程，車上放了新鮮的蔥、蒜，一路上便是濃濃的鄉(xiāng)村氣息。母親說，多虧這兩年我?guī)瘁t(yī)生吃藥，氣喘好多了，也能出門了，今天也是“阿必大回娘家！”

　　不知母親是什么時候看過《阿必大》的戲，便幽默地開起玩笑。雖然比喻并不恰當，卻也是天性開朗、喜幽默感的母親的心情寫照。

　　○徐玲芬 第八屆冰心散文獎獲得者，中國作協(xié)會員，桐鄉(xiāng)市女作家協(xié)會主席，著有《江南物事》《豐子愷緣緣三部曲》等作品十多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