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靜怡
“滿滿,天氣太樂了,要樂煞人了!”
“外公,不是樂,是熱。”
“樂。”
“熱,舌頭要卷起來。”
“樂——”
“熱!”
……
父親坐在汽車后座,乖乖地跟著坐在安全座椅里的外孫女一遍遍認真地學“熱”,小娃娃被外公蹩腳的普通話逗得滾來滾去。
去年夏天,父親年滿60退了休,我們是高興的。自打父親在47歲的年紀上遭遇了一場嚴重的車禍后便一直斷言,“我肯定活不到退休,熬不過60歲,到時候你要對媽媽好。”彼時還在上大學的我,聽到這話總是很憂郁,躲在寢室里,背著人偷偷地哭。
每當夏季入梅,父親總是如臨大敵,雨勢的纏綿總會勾起他受損的身體各方面機能的不自在,更要命的是這陰霾的天氣令他心情憂郁,終日打不起精神,又要自怨自艾起來。我鄭重其事地拿一些著名的身殘志堅并且高壽的例子開導他,希望他不要老把60歲和死掛在嘴上。
如今,父親再說這話的時候,就如講“狼來了”的孩子,被我們嗤之以鼻,近年來身體小毛病不斷的母親埋汰道,“你可是家里身體最好的人了,吃得下,睡得著。”“我睡眠不好。”“你睡眠還不好?你一躺下呼嚕就跟著來!”我在一邊偷笑,父親也跟著樂,那樣子赤誠可愛。
父親打小生性不羈,頑劣搗蛋。六七歲的夏天是泡在河里度過的。他是潛泳的高手,潛上二三十米不在話下,大著膽子從河底的骷髏里摸出一盆子螺絲。祖父母一去上班,他便迫不及待地跑向家門外的河里,家里的老太太壓根攔不住,等到祖父母下班回家, 家里的老太太總是氣急敗壞地向他們告狀:“我是管不了他的了,你們可以去河里撈了!”直到有一天,父親終于在潛泳時被玻璃割傷了腳趾的神經,自己胡亂包扎一通,也不敢告訴祖父母,直到那腳趾再也彎不過來。
父親上頭有個姐姐,底下有個妹妹,在叔叔沒出生之前,不可謂不“意氣風發”,上有長姐寬待,下有妹妹可爭。在僧多粥少的日子里,常常去搶妹妹的那一份。小妹吃得省,把中午的雞蛋留到晚飯,打開櫥柜,哪還有她的份,兩行眼淚滾下來,申訴也來不及了,雞蛋只有這么多,又不好立馬從園子里捉只雞,命令它馬上下蛋,父親扒著飯沒心肝地對著她壞笑。
到了上學的年紀,開學頭一天,祖父拿出5塊錢給父親,給他用來交學費,第一次拿到一筆巨款的父親,一路上,激動不已,放在口袋里,拿在手里,反復摩挲,親切友好地與之培養感情。走到學校,卻發現手心里空空的,那5塊錢怎么也找不到了,上衣口袋里,褲子口袋里,帽子里,哪里都沒有。他喪氣地回家,腆著臉告訴大人,5塊錢離奇失蹤消失了。自然的,被劈頭蓋臉地罵。然而讀書又不能不讀,祖父還是咬牙塞給了父親5塊錢,重新交學費。這是他與錢第一次親密接觸而留下的不甚快活的印象。
一年級結束的那個夏天,父親在家里發現了一片寶藏——一批連環畫。那是父親的舅爺馮墨農帶來的,他是當時國內有名的連環畫插畫師,年輕時在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畫連環畫,諸如《三國演義》《楊家將故事》《儒林外史》《中國歷史故事》,他都參與了創作。因為這位舅爺的緣故,老宅里零零散散地留下了好些連環畫。這些連環畫讓父親看得很是入迷,整日里抱著翻看。彼時的舅爺并不作連環畫,只是在畫一些蒲扇,有梅花樣的,也有荷花樣的,街坊們都爭相搶著要。舅爺也喜歡父親這位小粉絲,父親央他作畫,他卻不作,只是用麥稈編了一把芭蕉扇送給父親。父親很喜歡,但舅爺總是不甚快活的。后來,他才曉得舅爺是被劃為右派而被遣回老家監督勞動改造的。
舅爺終究是走了,但是盛暑中翻看的連環畫卻深深地印在父親的腦海中。不久,家里的連環畫就不夠看了,于是他開始常跑書店。除了花血本買只錄音機,拎著它大搖大擺地走完整條大街,把《梅蘭梅蘭我愛你》播得震天響之外,他的零花錢幾乎都花在了連環畫上。每隔幾日,就徘徊在鎮上各種書市書攤上淘寶。為了跟祖母討更多的零用錢,不惜到祖母廠里一屁股哭倒在地撒起潑來,當然這種簡單粗暴,不講技巧的要錢方式,除了一頓打是啥也換不來的。于是,他去央求“阿嗲”,“阿嗲”是祖父的大哥,因沒有子嗣,父親從小便被過繼給他。他總會不甚計較地拿錢給父親買連環畫。父親豪橫地在每一本連環畫上都敲滿他的印章,以此宣誓主權。讀到會心之處,技癢難耐,畫上大作。每每翻看連環畫上父親留下的這些“可愛”的小人,我都忍不住笑出聲。
雖然率性不羈,但父親又是極堅韌的。高考失利后的那個夏天,他躲進小樓開始自學考試,考上的同窗勸他放棄,“自考很難,跨度又長,你肯定考不上,趁早算了吧。”就是這一句,反而激將了父親,他開始了一條漫長的自考之路。他的接受能力并不算快,記憶力也并不出眾,報考并不冒進,但堅持穩扎穩打,每年考兩門,把自考教材一章章拆開,再訂成一本本小冊子隨身攜帶,隨時學習。在這種笨拙的努力下,父親考完了專科,又考完了本科。本科畢業那一年,他已經40歲了。
父親自考的專業是漢語言文學,但他卻做了一輩子稅務工作。我們家也算是個財會之家,祖父曾是杭申鐵路建筑段的財務人員,小小的日歷紙上,地頭天角寫滿了信息和數據。后來他做了濮院供銷合作社主辦會計,街坊們都管他叫大會計。祖父工作很忙,事無巨細,經常很晚才回家。有時,其他商店算賬碰到疑難的時候,叫他去幫忙,他很樂意去,拿出算盤,噼里啪啦地一陣撥弄之后,賬目就一清二楚了。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蠶繭收購,正是酷暑難耐之時,祖父穿個破背心,悶在屋子里頭,打下了一個又一個硬仗,清算完成之日,背心上的破洞如同時髦的波點洋裝。
在祖父的影響下,父親早早學會了打算盤。參加財政稅務工作后,在糧站征收夏糧結算賬單時,珠算能力得到了突飛猛進的進步。當然這在他看來只是技術,技術是可以被取代的。需要更新的是人的思想觀念。他不斷地買書借書,家里各種各樣的書籍越來越多,從經濟到文學到人物傳記門類繁雜。書讀得多了,思想就開始涌動起來,父親產生了一些別具一格的愛好:集郵、集磁卡、集撲克牌、集連環畫……他對舊事物情有獨鐘,然而又熱衷于探索新玩意兒,勇做時代的弄潮兒。曾經,他是蠟燭街上最早買錄音機的人;也讓我成了班上最早擁有筆記本電腦的人;如今,又讓4歲的外孫女成為了小區里第一個擁有無人機的娃娃!臨近退休的時候,他突然對我說,要花半年時間,把“學習強國”的挑戰答題答個遍,我并不在意,因為我的最高記錄一直穩定地保持在34題,幾年來毫無突破。誰料,1個多星期后,電視臺的記者們舉著長槍短炮來家里要給他拍宣傳片,我才曉得,原來他已經將彼時1092題的挑戰題庫答穿了!
“知了,知了,知了……”夏天的日子一連串地燒下去。院子中的藤椅吱嘎吱嘎地響,手里的蒲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。滿滿趴在外公的膝蓋上看石縫里的螞蟻搬家,《三國演義》的連環畫翻在《水淹七軍》那一回。夏夜的晚風里,花生就酒,蹦隆蹦隆,父親夏日的故事也還要繼續講下去。
○朱靜怡 桐鄉市啟新學校教師,桐鄉市作家協會理事,入選浙江省新荷計劃人才庫,作品散見于《散文海外版》《雨花》《文學港》等雜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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