康 涇

　　錢君匋生前常說一句話：“軋淘軋得大。”在桐鄉方言里，“軋淘”是指與人交往、結交朋友的意思。而這里的“大”，顯然不是指年齡。

一

　　上世紀初，錢君匋出生在屠甸鎮中街46號。幼年時，鄰居中好些與他年齡相仿的都愿意跟著他玩，因為錢君匋會畫畫，膽子大，鬼點子多。有一次，錢君匋還帶了一幫玩伴在裕昌祥醬園里偷偷喝酒，最后都醉倒在七石缸上，直到各家家長找遍了屠甸鎮，才終于在天擦黑之前把孩子們尋著。從此，錢君匋的“壞”名聲就更加大了。

　　錢君匋喜歡畫畫，也是從小就出名。只要有空地、空墻，錢君匋就拿了炭粒隨意涂鴉，弄得街坊鄰居、親戚朋友見到錢君匋就發怵，生怕他的手一癢癢，就把清清白白的一堵好墻給“糟蹋”了。

　　進了學堂，喜歡畫畫的毛病改不了，這就有點讓先生不舒服了。先生教的是《三字經》《百家姓》《千字文》，錢君匋用書做擋箭牌，偷偷在底下畫“花摺子”。先生發現了，打了十下手心；背不出《千家詩》，再加罰十下手心。小小君匋本來就不怎么情愿讀書，一怒之下，摔了硯臺、扔了書本、掮了家里搬來的背靠椅，走人了。

　　那時候的錢君匋，壓根就沒把這些“之乎者也”的老學究放在眼里。

二

　　錢君匋進了小學，遇上了一位好老師，叫錢作民。兩排教室之間有一堵墻，全是青磚砌成，錢君匋就用筆蘸了水在上面涂鴉，從頭畫到尾。等畫完了，前面的也早已吸干。就這樣，錢君匋每天樂此不疲，錢作民先生不但不罰他，還喜歡得不行，直夸贊他，小小年紀就能寫擘窠大字，了不得。后來，錢先生又叫錢君匋去練小楷，把《靈飛經》送他學，讓他長進不小。

　　說錢作民是錢君匋書法的啟蒙老師一點也不為過。而從那個時候開始，錢君匋就開始“軋大淘”了。也是錢君匋幸運，屠甸鎮本身就是一個人才輩出的地方。

　　從區域范圍而言，屠甸鎮不過是個區區小鎮，但是屠甸人從來就不看低自己，做任何事，總是朝著高目標努力，恐怕也是“軋淘軋得大”的緣故。記得小時候梧桐鎮（現梧桐街道）上有個工人文化宮，里面有個圖書室，藏書據說比縣圖書館還多。喜歡讀書的我常常不稀罕在學校圖書室借書，而是跑到離家不遠的工人文化宮圖書室借書看，那個狹長的小本子借書證至今還珍藏著。上世紀六七十年代，據說烏鎮、崇福、石門等幾個大鎮由縣總工會出資建起了“工人俱樂部”；而屠甸是唯一一個靠鎮里多方籌措資金，在鎮中心位置建起“工人俱樂部”的鄉鎮。屠甸人的“軋大淘”可見一斑。

　　錢君匋讀小學的時候，除了畫畫，又喜歡上了篆刻。那時候屠甸鎮上有個叫徐菊庵的畫家，善畫人物仕女，蜚聲滬上。他比錢君匋大10多歲，發現錢君匋是棵好苗子，就真心實意教他作畫。錢君匋喜歡刻印，他就讓錢君匋不要在肥皂、蠟燭上刻，改成石材，并且初學吳昌碩，后學趙之謙。就這樣，錢君匋在徐菊庵的諄諄教誨下，書畫篆刻馬上有了不小的名氣，進步也越來越快。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，日后錢君匋的成就及影響力甚至超過了徐菊庵先生。

三

　　錢君匋以優異成績在豐子愷任教的上海藝術師范學校畢業后，信心滿滿，給豐子愷先生寫了長長的一封信，希望先生可以給自己介紹一份工作。原以為自己學業優秀，加上豐先生是自己的老師，這個忙不會不幫。哪料到豐先生回信中，直言不諱地指出了錢君匋信中措辭、語法上的諸多錯誤，希望他先補上文化課，再談工作。這當頭一棒給錢君匋觸動很大。此后他就找來字典潛心研讀，還把字典背得滾瓜爛熟，扎實的文字功底就此奠定基礎。半年后，豐子愷得知錢君匋發奮苦讀，便介紹他去多所學校任教。多年后，豐子愷先生感慨道：“想不到當年我的一封批評信，竟然起了這么大的作用，逼出了一個作家和音樂家。”

　　“軋大淘”的最大好處，莫過于有人經常指出你的短處，使你不斷縮小自己與名家之間的距離。20歲的錢君匋去了上海開明書店，做音樂美術編輯。那時候在開明書店做編輯的，還有鄭振鐸、趙景深、索非、孫怡生等幾位先生。錢君匋與他們一起共事、一起策劃、一起設計，憑著聰明和才氣，很快贏得了這些前輩大師們的認可，彼此成為莫逆之交。此后，靠書籍裝幀設計，錢君匋結識了魯迅、茅盾、郭沫若、巴金、陳望道、鄭振鐸、葉圣陶、郁達夫、胡愈之、冰心等文學藝術家，從他們身上汲取了豐富的藝術營養。他設計的封面贏得了極好的口碑，也贏得了“錢封面”的美譽。后來，錢君匋開始轉向金石收藏，不惜重金購買名家名作，從此又與大師們進行文字、書畫的傾心交流。

　　作為涉足詩歌、散文、音樂、書法、篆刻、繪畫、教育、出版、收藏等諸多領域的著名藝術家、出版家，錢君匋的成就得到文學藝術界的一致贊譽。盡管如此，他始終保持著謙遜的態度，并且永遠樂于與他敬佩和仰慕的大家為伍。他曾經在一篇文章中這樣寫道：“每一位偉大人物，和我們在同一空間呼吸的時刻，未必能理解他的價值；等到他一朝謝世，時間造成了歷史的距離，后輩才能看出他的精光異彩。偉大，不是指地位、財產、浮名，而是指人品和貢獻。”

　　這就是他說的“軋淘軋得大”。與大家在一起，你可以得到眼界、得到胸襟、得到視野及得到與眾不同的成功之路。

四

　　桐鄉的錢君匋故居，位于屠甸鎮郵電弄，是錢君匋生前從別人手里買來的一所舊宅，屬于晚清民居。在屠甸，錢君匋度過了快樂的青少年時代，一個用畫筆恣意縱橫的年代。

　　而錢君匋畢生收藏的絕大多數文物則現存位于市區的君匋藝術院。我曾經陪同多位藝術家前去瞻仰他的生前藏品。工作人員戴著潔凈的白手套，將眾多書畫精品輕輕打開，一一展現在我們面前。記得書畫鑒定專家徐邦達曾贊許說：“這里的很多藏品、國家一級文物，連故宮博物院都沒有。”讓我們在深刻感受這些藝術精品無窮魅力的同時，慢慢讀懂一位慈祥老者樸實無華的一句人生箴言：“軋淘軋得大。”

　　○康涇 本名陳偉宏。桐鄉人，祖籍長興。 中國作協會員、中國散文學會會員、中國小說協會會員、中國詩歌學會會員。著有詩文集《稻草人》，詩集《50°》《叫醒春天》，長篇小說《青鎮人家》。獲首屆豐子愷散文獎金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