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天——是第一根春筍嚼進(jìn)嘴里的味道，一口下去，春意在口腔中爆裂開來——鮮、香、嫰、脆，唇齒間匯聚的早春的天地精華。那種清新的口感，是溫潤的陽光，充沛的雨水，肥沃的土壤，濕潤的空氣。這種滋味是自然時令的饋贈，是一天中的小樂惠，也是家鄉(xiāng)故土的記憶。

　　童年的大部分記憶，都是與祖父的老宅有關(guān)，老宅有東西兩個園子，其中西面的園子里是一片竹林，打開園門，便是滿眼春色，翠綠翠綠的，無限情味在里面。風(fēng)穿過竹葉，沙沙的聲響一陣一陣輕輕拂過心上，酥酥的，軟軟的。經(jīng)歷一個冬天的蘊(yùn)藏，大地鋪滿了干枯的竹葉，踩上去咔嚓作響。

　　對于孩子們來說，這片竹園便是樂園，沒有人可以拒絕它的魅力，兄弟姊妹們在里頭挖土、填坑、上樹，或是喂雞、趕鴨、捉金鈴子，拿著竹竿當(dāng)金箍棒耍，也會在兩棵大黃楊樹間系上吊椅，拿著《看圖說話》橫躺在吊椅里優(yōu)哉游哉地翻看，累了就打個盹兒，一覺醒來，黃楊樹上的三腳果子落了一口袋。

　　過了正月半，祖父將園中土地翻了一遍，空氣中充斥著新翻的泥土的氣息。驚蟄時節(jié)，雷聲隆隆，泥土中的各色幼蟲們蠢蠢欲動，紛紛探出腦袋，泥土上滿是蚯蚓的糞便。這個時候，大人就不讓孩子們進(jìn)竹園了，因為春筍就該冒頭了。

　　一場春雨過后，筍尖一個個的，從園子里的各個角落里冒出來。雖然大人不讓我們進(jìn)園子，但是小孩子可沒有這么老實，哪里受得住這種新鮮的誘惑，總是偷偷溜進(jìn)園子去，興奮地滿地找筍。雖說內(nèi)心激動，但進(jìn)園還是小心翼翼，每走一步都如同工兵掃雷，擔(dān)心踩到剛破土而出的筍寶寶。但是即便如此，一不留神，“咔嚓”一聲，還是有不幸的嫩筍喪命于鞋底，我不禁扼腕嘆息，內(nèi)心懊糟不已。不過覓筍的快樂遠(yuǎn)大于這種破壞的罪惡感，“113、114、115……”我一根根地數(shù)著春筍。竹林里、箬葉下、葡萄藤邊、圍欄的矮墻旁，到處是拼命萌芽的春筍，棕色的外殼包裹著嫩綠的筍尖，這種密集而賣力的生長，叫人心里蓬勃著無窮的力量。

　　再落場雨，打開園門，便只能用壯觀來形容眼前的盛況了。春筍以驚人的速度成長，一個個粗壯而挺拔，你追我趕地赴一場春天的盛會。這時候我就能光明正大地跟著父親入園去掘筍了。父親是掘筍高手，他拿著镢子，看中一根，就將镢子往前一掘，泥土松動，再向后一挑，一根筍便被掘起。我撿起筍來抖了抖土，將筍放進(jìn)手中的竹籃里，幾下里便裝滿了一籃子。

　　剛剛掘起的春筍，還帶著泥土的芬芳，水分充足，鮮嫩無比，煎炒煨燉，怎么做都好吃。我坐在秧凳上剝筍衣，把春筍從棕色剝到嫩白，顯出婀娜之姿，那筍尖尖嫩得一掐便能出水。

　　祖母把剝凈的筍做腌篤鮮，合著咸肉，慢火煨成濃白的湯汁。或是配上冬菜翻炒，或是淋上醬汁油燜，無不叫人鮮得眉毛掉下來。彼時，家中人口眾多，一開飯便兵荒馬亂，筷子一慢，為數(shù)不多的春筍嫰頭就沒有了。如果能在這一餐吃到兩截嫩頭，那真是這一天最幸福的事情了。

　　掘出的筍一頓吃不完，隔了夜就會失了水分，口感就不再新鮮。于是祖父教我提著籃子去路口售賣，我不懂得看秤，也不懂得計算，一籃子春筍半賣半送地進(jìn)了街坊的廚房。快吃晚飯的時候，我拎著空籃子走回家，巷子里充斥著春筍那青蔥的味道。

　　生活在老宅的每一個春天，都是被春筍叫醒的，我也曾以為這種食筍的快樂是長長久久的。然而，老城改造，老宅也易了主人，竹林也被砍掉。我隔圍墻向老宅望去，一切皆變了模樣。我悻悻而去，卻發(fā)現(xiàn)墻根下有一塊青磚忽的翹起一角，我搬起青磚，嚯，一根春筍！

　　這個冬天，疫情像一雙翻云覆雨手，操縱著人們，我們一邊戲謔著生命所遭受的苦痛，經(jīng)歷著拔節(jié)的生長，一邊又眼睜睜地目睹脆弱的生命又像筍殼一般被一層層地剝掉，化作了春泥。這個春天，我們又對失而復(fù)得的生活心存感激，就像一根根春筍，無論如何，都要用力地破土而出！

○朱靜怡 桐鄉(xiāng)市啟新學(xué)校副校長，浙江省作協(xié)新荷計劃人才庫成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