郁震宏

　　大運河，土話叫“塘河”。從前湘漾里人去上海灘賣甘蔗，到獐山載石頭，走的都是塘河。湘漾里人摸水菜，也都到塘河里去，摸一個半日，一蛇皮袋，據說還有摸到東洋人手里的刀槍的。除了摸水菜，也有專門到塘河里汰浴的，建強膽子大，喜歡從高橋上跳下去，跳傷筋，回來，被鳳仙娘娘夸獎，松華不敢跳，鳳仙娘娘便笑：女人家一樣，大起來老娘沒去討！

　　小辰光，我家有田在塘河之北，父親搖船，落北五里，過塘河，船來船往，鬧猛，聽說有撞船死人的，鳳仙娘娘曉得了，逢人就打聽，問得清清楚楚了，包括死者的年紀、外婆拉屋里，再到念佛堂里說一個月。我不喜歡種田，想做街上人，但到塘北種田，卻開心，一輩子也愿意，過塘河，經常遇到風篷船，幾十只船連著，好看極了。過了塘河，便是“異國他鄉”，一切都是新鮮的，種起田來也不覺得吃力，滋味弗搭，一會兒就種好了，夕陽西下，回家，依依不舍，只恨塘北的田地太少。我后來想，老底子中國人到美國、到日本去，大多有出息，大概同我到塘北種田是一樣的道理。

　　湘漾里在塘河南面，但湘漾里往南，許村、臨平，也有塘河，我們叫“上塘河”，所以臨平的青皮甘蔗，湘漾里人叫“上河青”。湘漾里北面的塘河，喚作“下塘河”，一般只叫塘河。湘漾里土話，南為上，北為下，就像寧紹溫臺叫上八府、杭嘉湖叫下三府一樣，慣常叫法，只不知是什么道理？我小辰光到臨平，東茅橋下，看上塘河，很小很小，后來讀書，才知道這是隋朝的古運河，想來隋煬帝的龍船，也不過我小辰光的紹興劃船一般大小，腦海里，總會浮現出一個戴烏氈帽、吃茴香豆的隋煬帝。

　　湘漾里人說的塘河，下塘河，是明朝開的運河，比臨平、許村的塘河年紀輕。從前，下塘河的北岸，有路貼河，西通塘棲鎮，東達崇德縣城，我們叫“塘河塍”，比田塍大不了多少，果然名副其實。我初中時候，跟同學去塘北，過大麻高橋，騎自行車，膽子大的，從橋頂騎下去，剎車剎不牢，直接沖到田里，一個泥冬瓜，大家笑，笑幾十年。沿著塘河塍，自行車，心里發毛，一邊是塘河，一邊是桑樹，有的桑樹橫沖直撞，撲出來，攔路，一不小心，容易騎到河里去。聽老輩講，老底子有人走夜路，從塘河塍掉下去，過幾日，死尸浮起來。

　　湘漾里人的眼睛里，塘河是天塹，一個中國，可以只分塘南、塘北。隔一條河，兩個世界，從前塘南人看不起塘北人，塘北女人嫁到江南，就是鯉魚跳龍門，反過來，相當于公主下嫁了。鳳仙娘娘的娘家，在塘北，但她小兒子找了個塘北對象，她一連說了好幾日：“討塘北老娘，寧可做光棍。”后來她媳婦嫁過來，不會燒菜蔬，她背后頭便罵：吾老早話格，塘北女人家到底弗好。

　　崇福到石門灣的塘河，上南落北，跟大麻、塘棲不一樣，所以到了崇福、石門一帶，就分塘東、塘西。再往東，桐鄉，塘河過東過西，跟大麻一樣，分塘南、塘北。但不知從前的崇福、桐鄉，是不是也像大麻那樣，一河之隔，人也分出等級來，塘東看不起塘西？塘南看不起塘北？或者反過來？

　　三四十年前，塘河上的老橋還很多，都是石拱橋。湘漾里土話，拱橋不叫拱橋，叫“環橋”，或者“高橋”。大麻有大麻高橋，船過高橋，要背纖，我沒有見過，老輩人說高橋下面有金環蛇、銀環蛇，護著寶藏，我也沒有見過。大麻高橋東邊不遠，有一個亭子，叫“何三亭”，大麻金家造的，柱子上刻對聯，我初中時候，常去，對聯磨掉了，重刻，刻成了“喜看稻菽千重浪，遍地英雄下夕煙”。何三亭下，有一只擺渡船，一分錢，擺渡到對岸，鳳仙娘娘回娘家，每次都擺渡，不出錢，擺渡人問起，她便罵：吾上來就畀了，儂眼睛瞎掉了，吾像是貪小便宜格人啊？

　　大麻高橋往西，博陸高橋，是姐妹橋，比大麻高橋好看，但大麻人嘴巴里，永遠是大麻高橋最好。博陸往西，五杭高橋、龍光橋、塘棲長橋。大麻高橋往東，松老高橋，土話叫別了，叫“松龍高橋”，再過東是彭河橋、大通新橋。一個橋有一個橋的故事，突然有一天，除了塘棲的長橋，一個也沒了。沒了的東西，最好，隨便你說，死無對證，鳳仙娘娘常說：大麻高橋還有的話，塘棲格長橋算點啥！

○郁震宏 桐鄉大麻人，曾在中華書局、浙江古籍出版社任編輯，現為《大麻鎮志》主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