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到薺菜的時候，我聞到了早春的氣息，天下世界亦豁達明亮起來。

　　當溫暖的陽光，把最后的殘雪消融，冬天走遠，春意漸濃。偶爾走過村東邊的小路，從順慶爺爺家院子里透出來一陣陣梅花的香，非常醉人。春天來了，封了一冬的心也開始活了起來。

　　“田埂上長出薺菜了，可以去挑來吃了?！?/p>

　　似乎總是順慶奶奶第一個發現的，她這么隨口一說，歡呼雀躍的我們，再也不能在屋里待著了。相約小伙伴，放下手里玩了一冬的夾子、毽子和小氣球，拎起小籃子，拿著小剪刀，歡喜地走進春天的田野，迎著我們的便是那滿世界的陽光，春回大地。

　　這時的田間地頭，土地濕潤潤的，初眼看去，還是枯草依然占著主導，沉睡了一冬，似乎還不曾完全醒過來呢。但當你細心地去找尋，就會從枯黃的老茅草中間，發現那剛剛探出頭來的野菜，一朵、兩朵，三三兩兩，看起來非常弱小，惴惴地緊貼在地面，似乎發育還不曾健全，一齊兒長得都有點瘦削、青澀，這便是薺菜。真不忍心割了它們，但年少而貧窮的我們，毫不猶豫地捉住一株株能找得到的野菜，放進小籃子里，然后很快會成為餐桌上的菜肴。

　　說來也真是奇妙，春暖花開，一切關于春天的氣象都接踵而至了。接下來的日子里，青青的薺菜不會因為我們摘了而失去繁殖率，反而會像瘋了一樣鋪滿大地，生機勃勃。

　　薺菜，雖只是一種野菜，卻最早為我們帶來春歸的消息，是迎春的使者。自第一株幼小的薺菜從大地上冒出來的時候開始，春風又綠江南岸的時節，就自然而然地來了。

在我們的童年時代，吃薺菜可是開年后首先可期盼的樂事呢。

　　開春第一次挑薺菜來吃，值得書上一筆。奶奶會把珍藏的一小碗糯米拿出來，浸好。等我們挑回來薺菜后，做她最拿手的薺菜油豆腐給我們吃，奶奶稱“嘗鮮”。

　　奶奶將沾滿泥的薺菜整理干凈，拿到河灘頭洗好，再在開水里氽一下即撈起瀝干、切碎，拌入浸過醬油的糯米、筍末、榨菜末、再放一點點鹽、味精等，料就拌好了，把它嵌進油豆腐，放入大鍋里煮。我們一邊翻夾子玩，一邊等吃飯，連去給兔子割草的心思也沒有了，待到可以吃飯，早已口水咽下好幾回了。那時，新鮮的野菜油豆腐過飯，比今天吃到山珍海味還稀奇。

　　每年開春，正是江南農家最難將息的季節，青黃不接，我們常常連米飯也吃不上，很少能有多余的糯米做野菜油豆腐吃。我記得，好幾次，奶奶背著米袋子，去親戚家借米。我們等了大半天，奶奶回來的時候，通常只是借回來一兩碗米。有時我們眼巴巴等著能吃上一餐飽飯，卻見奶奶還是空手而回。我們還不懂事地哭著，叫著：“我不要吃菜粥??！”為了節省米，全家常常得吃菜粥，薄薄一大碗，剛吃下去，沒過多久，又餓了。這種狀況下，能吃到野菜油豆腐，多虧外婆家送來的幾斤糯米，年前燒赤豆糯米飯時，奶奶偷偷留下一點。因此，特別珍貴。

　　足可安慰的是，自從地里開凍，枯木逢春。從薺菜開始，各種蔬菜慢慢鮮活，雖然糧食青黃不接，但起碼蔬菜是多起來了。不久，春播又要開始了，我父親出市回來，常常會帶回來一些蔬菜秧苗、菜籽什么的，翻地播種。從大人們開始忙碌的身影里，以及漸漸開朗的閑談里，也感覺得出收獲的希望離我們不遠了。

　　少年不識愁滋味。大人們的艱辛，我們小孩子懂得很少，在吃不飽的時候，要哭鬧，但玩的時候，照樣會玩得有滋有味。在那樣的年代，我們早已學會了苦中作樂，能吃到一次薺菜油豆腐，也會讓我們快樂一個春天。

　　感恩薺菜，它是我們度過冬天，走向春天，第一波可以從地里摘來吃的菜蔬，從此可以有更多的期待，憑這一點，它值得我們去贊美。

　　“挑薺菜嘍……”成了我們從冬天里開始走出來的第一聲最親切的召喚。從挑薺菜開始，我們的生活，不再囿于屋子里那個小小的空間，而轉到了廣闊無邊的江南大地，重拾快樂生活。挑薺菜，挑馬蘭頭，割豬羊草，養小白兔，養小雞、小鴨……

　　以割草為由頭，我們又開始玩轉各種游戲，斗草開戰官兵捉強盜、老鷹抓小雞，都可以野草為載體定輸贏，玩得不亦樂乎，常常忘了回家，直到奶奶在村口喊我們回家吃飯。

　　一年一年似乎永遠是重復的游戲，卻永遠是不一樣的快樂，一年一年我們不經意地長大，挑薺菜，也是我們成長歷程里不可忽略的一個精彩片段。薺菜還是原來的薺菜，我還是原來的我，時光卻早已走得很遠。數十年后的今天，我們不再愁吃穿的時候，薺菜這樣的野菜，悄然成為城里人的新寵。吃膩了山珍海味，常常會想到要吃一碗菜粥，而這一碗菜粥，也許會與一杯咖啡同價。吃菜粥的時候，我也會自然地記起曾經貧薄苦樂的過往。

　　○徐玲芬 全國第八屆冰心散文獎獲得者，中國作家協會會員、中華詩詞學會會員、中國散文學會會員，桐鄉市女作家協會主席。著有“江南三書”（即《江南物事》《行走江南》《江南情調》）以及《豐子愷緣緣三部曲》等十多部散文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