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玲芬

　　回想起來，我平生讀的第一部長篇小說，就是浩然的《艷陽天》。

　　仿佛有著某種寓意或啟示，在這紅彤彤的艷陽天里，年少的我，正式開啟了莊嚴而神圣的讀書之旅。如今，40多年匆匆而過，讀書一直伴隨著我，文學一直滋養著我。數十年來，我已經記不得讀過多少本文學書了，但我永遠記得，我讀過的第一部小說。它就像初升的太陽，照亮了我的人生，開啟了我的心智，那是我的艷陽天。

　　我當然記得12歲那年，我讀小學五年級，臨近暑假，語文老師忽然借給我《艷陽天》這部書，讓我在假期里抽時間讀讀。我根本不知道，全班幾十個同學，老師為什么單單選中我。如果講學習成績，尤其是寫作文的話，我大概也算是老師眼里的好學生，但我畢竟還只是一個小學五年級的孩子呀，老師就這么看得起我，讓我可以放下連環畫、小人書，而煞有介事地讀起大人的書了呢。或許，老師是出于愛惜，畢竟我家當時經濟條件太困難了，馬上我就要小學畢業，有沒有機會升讀初中都很難說，而我又那么愛學習，老師不舍得我這個好學生輟學，總想著多教點知識給我。又或者，他早就看出了我在文學上的興趣或者說有那么一點點靈性，有意要培養我？我真的不知道，也沒有細想，反正好事就這么發生了，餡餅就這么剛好砸我頭上了。

　　我捧著書，小心翼翼放進那個土布格子書包，喜滋滋地走在回家的路上。我的心情很興奮、很甜蜜，又有幾分惆悵，似乎有點復雜，感覺肩上的書包比平時更多了沉甸甸的份量。那條日常行走的田間小路，仿佛有了一種通往遠方和未來的意思。路邊的野花、小草，田里的莊稼，紛飛的蝴蝶、蜻蜓，都比平時可愛百倍。青蛙“撲通、撲通”，從我腳跟躍入水田，看著也有種莫名的歡愉。此刻，我很想馬上就開始讀小說，但我知道不能，回家后得先割草，干各種農活，有太多的事情等著我去做呢。當時，一個農家女孩，能上學讀書已經很奢侈了，更何況是讀與課本無關的小說，當然只能是晚上不干活的時候啦。這點，我心里有著高度的自覺。如果因為讀書，影響做農活，難免會失去上學的機會。整個小學階段，我和姐姐一邊上學，一邊割草養羊、養兔，幫助家里干力所能及的農活，兩不耽誤，從不敢懈怠。

　　我已經記不得當時是怎么讀完這三卷本、126萬字的長篇小說的，也不知花了多少時間才讀完，起碼整個暑假，勞動之余的空閑時間，差不多都用在讀這部小說上了。當然，我也與姐姐、堂兄他們一起辦小小班，讀小人書，做暑假作業。但從這個時候開始，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能夠讀大人書了。其實，當時這樣的大人書在鄉下很稀罕，自然異常珍惜。因此，我當時讀得很認真、很投入，至今，我還清楚地記得書中的主要人物和故事。正面人物如蕭長春、韓百仲、焦淑紅、焦二菊、蕭老大、馬老四等，反面人物如馬之悅、馬小辮、馬鳳蘭、馬立本、彎彎繞等，還有一些落后的農民形象如馬連福、孫桂英等。那些個名字，一直深深地留在我的記憶里。

　　其實這本書的故事很簡單，就是麥收前后，發生在京郊農村東山塢的故事。一方面，村支書蕭長春帶領貧下中農創辦農業合作社，走農業合作化道路；另一方面，村副主任馬之悅與地主馬小辮聯合起來破壞農業合作社，一心想復辟，搞私有化，由此引發了一系列矛盾沖突。在兩條道路的斗爭中，最終，蕭長春帶領的新生力量，取得了勝利。小說的總基調是“烏云遮不住太陽”，邪不壓正，勝利終究屬于廣大貧下中農，屬于社會主義。小說有著滿滿的正能量，洋溢著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。我當時讀了也很受鼓舞，我家三代貧農，我也恨那萬惡的地主階級。當我看到馬小辮等人專門搞破壞，最后甚至殺了可愛的小石頭，我小小的心也憤怒了。后來我又看了電影《艷陽天》，電影的最后小石頭“復活”了，我真是歡喜。

　　我從小生長在農村，對農業社會的風俗風情、生產生活等也有所了解，雖然那時年少，但這部鄉土氣息很濃的小說，我讀起來有種天然的親切感，也很容易走入書中的情景。這大概也是我與這本書有緣的一個主要原因吧。書中的許多細節，我一直記得，比如蕭長春和社員們種麥、打麥的歡樂場景，大雨突然來時，他們緊張地搶收麥子的一幕，我也一點都不陌生。當我看到馬老四吃野菜的時候，我也感同身受。當時，我家也常有揭不開鍋的時候，我和姐姐也曾去田間挑野菜充饑。

　　如今想起來，其實《艷陽天》具體講的是什么內容，對我來說已并不重要，重要的是，它給了我文學的啟蒙。如果沒有這本書的啟蒙，或許，我不會走上我喜愛的文學之路吧。至少，我沒有這么早就認識到自己想要什么，對未來的期待是什么。

　　我清楚地記得，當我掩卷凝思時，年少的我在心中悄悄埋下了一粒文學的種子，我平生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心愿，我將來也要像浩然那樣寫書，當一個作家。當然，我那時沒有對我的老師、我的父母說，甚至對我姐姐也保密，深怕我一說出來就會像肥皂泡一樣破滅。但這一愿望已經根植于心，期待某一天水土、氣候等條件成熟的時候，就會破土發芽，并茁壯成長。

　　《艷陽天》之后，老師又借給我看浩然的另一本小說《金光大道》，還有其他幾部小說。其實，在那個特殊的年代，也就那么幾部紅色經典，但對我這樣的鄉村孩子來說，猶如一個沙漠中的旅人，遇見了綠洲。可以說，這些早期讀物，也是我生命的養分，為我后來從事文學創作打下了最初的底肥。

　　20世紀80年代，我有幸考入杭州大學中文系，在大學的圖書館里，我再次借了《艷陽天》《金光大道》等書來重讀，方知作家浩然當時創作這些作品所具有的重要現實意義。也許是出于懷念，2013年1月，人民文學出版社以“朝內166人文文庫”系列重新出版了三卷本的《艷陽天》時，我欣喜地買了一套，又重讀了一遍，沒想到，時隔40多年，讀起來依然引人入勝。2021年，“新中國70年70 部長篇小說典藏”系列出版時，《艷陽天》被列入典藏系列作品之一。我很慶幸，年少的時候就曾有機會閱讀了這樣的經典作品。

　　有福讀書，緣為書來。我永遠感恩我的那位語文老師金寶發先生，雖然他僅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鄉村小學老師，還是一位民辦教師，但我永遠不會忘記，在那個夏天，那個艷陽的午后，他鄭重其事地借給了我那一部叫作《艷陽天》的小說，讓我有了夢，有了理想，有了對未來的期待。所幸，我始終沒有放棄這個理想，也沒有辜負最初那美好的相遇。

　　○徐玲芬 全國第八屆冰心散文獎獲得者，中國作家協會會員、中華詩詞學會會員、中國散文學會會員，桐鄉市女作家協會主席、鳳鳴女子詩社社長，著有《江南物事》《門對孤山》等散文集、詩集十多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