豐子愷
“我的書”,這題目很廣大。我雖非藏書家,大大小小,新新舊舊,也有四五櫥的書,不知當從哪一冊說起?先揀最漂亮一點的來說吧。假定價貴就是漂亮,先揀價最貴的來說吧。我所有的書中,價最貴的要算去年向有正書局買來的一部《芥子園畫譜》。這部書共分三集,第一集四冊,定價六元。第二集又四冊,定價又六元。第三集也是四冊,定價卻是三十二元。全書一共定價四十四元。我托書店代買,照同行打九折,實出大洋三十九元六角。在我所有書中,這部要算最貴的了。次貴的書,其價不及此書之半。
先談我買這書的動機:我學畫從西洋畫法的石膏模型木炭寫生入手,一向不曾要求畫譜。以前看見別人拿出《芥子園》臨摹,便鄙視他。一則為了有幾個人所臨摹的《芥子園》,是畫攤上幾只角子一部的油光紙的石印本。那本子不是照相落石的,是由人用手臨摹而石印的。我雖不嫻中國畫,也能一望而知其失真。假如這種本子里的筆墨照原本打個對折,臨摹的人所摹得的又打一個對折,這人所學得的實在無幾。怪不得中國的畫運要衰微了。我認為這些手摹石印本的《芥子園畫譜》比低級趣味的書更為低級,是畫匠所用的東西。二則,根本我認為學畫須以自然為師,不必臨摹古本。由臨摹而得的畫法,往往落套,譬如樹的畫法,橋的畫法,亭的畫法等,在他們心中已有了一定型。人的畫法也如此,所以二十世紀的中國畫家還在那里寫綸巾,道袍,紅袖,翠帶的古裝人物,形成“時代錯誤”的狀態。故我以為學畫不須學畫譜,對于《芥子園》的存在根本地懷疑。因此,我一向鄙視《芥子園》。我所以肯買這冊書,為的是有一天,我偶然看到一條蘭的立幅的旁邊的花盆架上供著一盆真的蘭花。把實物與畫對照地看了一會,覺得中國畫的象征的表現法,真是奇妙:并不肖似實際的蘭花,卻能力強地表現出蘭花所有的特點。這有些兒近于漫畫手法,比石膏模型寫實的畫法輕快得多。此后我對中國畫漸漸地懷著好感。對《芥子園》的鄙視也漸漸消失了。偶然遇到這部書,我也仔細地翻閱。覺得這是一部中國畫的教科書。分門別類,擇要示范;雖非名家真跡,也可謂具體而微。可惜翻印的本子太壞,不免毫厘千里之差。因此我聞知有正書局有精印的本子發賣,就決心去買一部。我買它來非為臨摹,只許閱讀。古人稱看畫為“讀畫”,我沒有這樣神會默悟的觀照工夫。現在所謂“閱讀”,也只是說同讀書一樣翻翻而已。詳言之,我預備拿這畫譜中所描的東西來同實物對照,同從前對照蘭花和其立幅一樣。我想由此看出實物形態和書中形態的差異,因而探求中國畫的表現方法的一般的規則。說“一般的規則”,似乎太科學的。主張氣韻生動的中國畫家看了,定要笑我太死板。但我也以為古代的畫論太玄妙,中國畫倘要繼續它的血食,在某限度內也非受一下科學的洗禮不可。雖然我生活煩忙,立此志已有一二年而終于未有所得,但“理想是事實之母”,假我數年,五十以學中國畫,也一定可以得到一個結果——成功或失敗。這是我買《芥子園》的動機。
我先買第二集,梅蘭竹菊譜。因為一則我聽某人說學中國畫須從四君子入手,所以先買它。二則我覺得中國畫譜中所載的大多數是古代社會的模樣,古代人的衣服,古代的生活,與現世相去太遠,無從找到實物來對照研究。四君子沒有古裝與今裝,便于作上述的研究,所以我先看中它們。印刷果然比石印本高明得多。然而我終于沒有工夫特地找梅蘭竹菊來和畫譜中的四君子對照研究。只是翻了三次——真不過三次:初買來時翻了一次。后來別人借去看了幾天,拿來還我時,又乘便翻了一次。最近想寫這篇文章時又翻一次。不過有了這冊之后,我每逢看著梅蘭竹菊的時候,比以前要注意些。我想: “古人是看了這東西而想出那種畫法來的。我也何妨來驗一下這創作的心理看。”于是出神地看了幾眼。雖然都是匆忙地,偶然地,終于沒有發見什么“至理”,但有時也感到一種興味。有興味,總是有作用的原故。有作用,也許其作用近于那“至理”了。我常常拿這樣的一念來自慰。然實際上終于未有所獲得。只是在那序文中看了二句不能忘卻的話。“康熙辛巳菊月雄州余樁題于秦淮”的梅菊譜序中,有這樣的兩句:“詩文字畫,皆為豐歲之珍,饑年之粟。”
我最初看到,想給他在“饑年”二字上面加一“非”字。后來一位朋友說我太淺薄了。他就代作者想出二種解釋來:一者,饑的原因倘是自然力,例如水災或火災,這是天譴。古人有知天命而善于安貧樂道者。則詩文字畫之道,可為他們的饑年之粟。二者,饑年的原因倘是人力,這是人禍。詩文字畫倘能與時代社會相關,也可以替代饑民求粟的哭聲,所以這句話也說得通。我想,其然,豈其然歟?究竟本意如何,只有回到康熙年間去問問作者才能知道。
后來我又聽人說,學中國畫宜從畫石入手,就繼續去買含有石譜的第一集。我想,西洋畫以裸體女人為基本練習,中國畫以石為基本練習,這對照非常奇妙。前者太柔而后者太剛,前者太活而后者太死,前者太有情,后者太無情了。但是我覺得也有兩個共通點:一者都是自然物,二者都是形態復雜而變化無定的。人體多曲線,其形態有種種而變化無定,石多直線,其形態也有種種而變化無定。故西洋畫筆法密致而中國畫筆法疏朗。西洋畫中描一株樹也用肢體似的線條,中國畫中描一個人也用石紋似的衣褶。我買了石譜之后,看見了石頭似覺很有意思。那些崎嶇的無名的形狀,都能使我看出一些表情來,因而回想過去在各種的中國畫中的所見,我覺得學中國畫從石入手之說,比從四君子入手之說更為合理。理由這樣:無名的形象(例如石),比有名的形象(例如四君子)宜作基本練習的題材。因為它無名,觀察時可以屏棄一切先入觀念而看到純粹形象。西洋畫的基本練習雖然是人體(石膏模型或莫特爾),但專門研究者常不畫全體而畫torso,就是肢體的一部分。便是取其近于無名的純粹形象而適于基本練習的原故。有些人看見畫家描一個沒頭的人,或者沒有肢體的一段胴部,或者僅描背部和臀部,拿到展覽會里去出品,不免要笑他們;這殺頭斷腿的形狀可怕之極,豈可當作畫供人欣賞?不知在西洋畫家自有其技術的苦心為根據。可見世間是非真難說的。未曾身入其境,不知此中甘苦,信口批評,有時不免冤枉。以前我之鄙視《芥子園》也是其一例。
后來我在病中聽人說,《芥子園》三集出版了。我料想也是六塊錢一部的;即使上下,相差總看得見。便寫信給上海的友人,托他去買。想以此為病中的消閑品。不久書寄到,發票亦到。票上寫著定價三十二元,九折實洋也要廿八元余。我最初覺得有些兒肉痛。打開書來一看,又有些兒失望,只有兩本是畫,余兩本中一半是木版大字的畫論,一半是花卉蟲鳥的描法。早知如此,我不買這第三集了。然而已經買了,總要看出它一些好處來,方才可以自慰。翻了一遍,果然也發見些好處:這里有兩本全是花卉翎毛的彩色畫,而且是人工木版套印的。一幅上多至五六套顏色,而且每一色又有濃淡之不同。說這是人工印的,幾乎不能使人相信。后來我聽人說,才知道印的功夫的確很大,那些濃淡全靠用手在版子上做出來的。我沒有看見過這種印刷工場,但憑想象,恐怕印一張所費功夫,同照樣臨摹一張相差不遠。不過難得這樣正確而敏捷的臨手,所以還是用模子印。但這時對我真是出力不討好。我平素不大歡喜看工筆細寫的畫。我以為與其看毛羽色澤完全逼真的翡翠鳥的畫,不如到動物院里去看看真的翡翠鳥;與其看花瓣一個不少而葉脈一絲不亂的月季花的畫,不如到植物園里去看看真的月季花。結果這部芥子園第三集在我的書櫥中價值最貴、而對我的感情最薄。我常常不理睬它。但也有歡喜這一路工筆的朋友見了,傾情地稱贊它一番。 “啊!印得真漂亮!”“完全同畫一樣!”“完全同真的一樣!”“廿八塊錢,足值足值!”到底價貴就是漂亮!它的漂亮能博得這樣的贊譽,我也覺得“廿八塊錢,足值,足值”了。
廿四【1935】年三月九日于長安至石門灣的舟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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