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前窮，大家都省，湘漾里叫“做人家”，熬吃省用，一粒黃豆過一頓飯，一雙洋襪穿到五個(gè)腳指頭露出，西瓜要吃到不見一點(diǎn)紅。一碗老冬菜，端進(jìn)端出，吃到出烏花毛，把烏花毛扯掉，眼不見為凈，就等于沒餿，照樣吃。菜碗里有只蒼蠅，用筷子夾掉，等于沒進(jìn)過蒼蠅。鳳仙娘娘常說：吃的邋遢，做的菩薩。

　　我小辰光，常聽老輩人講，從前有兄弟兩個(gè)，只有一件衣裳，輪流穿，冬天，大佬出市去，兄弟就睏覺；兄弟出市，大佬睏覺。這樣的故事，很多，我小時(shí)候，沒有見過，但是一件衣裳縫縫補(bǔ)補(bǔ)，大的不穿了，小的再穿，倒是常見。即使洋頭根發(fā)，最要好看，喜歡同齊整女人家搭白，出門去，手心里吐一口吐沫，把頭發(fā)掠一掠，的確良襯衫，里面一件汗衫，隱隱約約，也有好幾個(gè)洞。

　　老古話講“辛苦銅鈿快活用”，但說管說，湘漾里，真這樣做的人，很少，大腳風(fēng)借了銅鈿買肉吃，吃光用光，死了不叫冤枉，被村坊上笑了十幾年。幸虧后來大腳風(fēng)做了老板，開廠，大家才改口：大腳風(fēng)，頂蝦扎。

　　癩痢阿榮省，省出名，抽香煙，點(diǎn)著的一頭永遠(yuǎn)向上，還要用手遮牢，木徒阿五不解，阿榮說：向下放，燒起來快，遮牢點(diǎn)，風(fēng)小，燒得就慢。阿榮半夜起來小便，到樓下，舍不得點(diǎn)電火，一腳踏空，骨折，住院，老婆埋怨，阿榮說：你曉得格屁，電火銅鈿總管省出了。

　　浪費(fèi)，湘漾里人叫“難為”，我父母一輩人，省慣了，不會(huì)難為，高溫天，空調(diào)不舍得開，滿頭大汗，還要說：弗熱格，弗熱格，比昨日子要涼快。鳳仙娘娘，開口閉口講“阿拉兒子開廠，鈔票用弗完”，但自家屋里電風(fēng)扇不開，一日到夜跑到隔壁三娘娘屋里講空頭，三娘娘屋里開空調(diào)。鳳仙娘娘有次傷了風(fēng)，背后頭埋怨三娘娘屋里的空調(diào)開得太低，軍師杏仙同三娘娘相罵了一世，聽了，便說：醫(yī)藥費(fèi)應(yīng)該叫三娘娘出，你太格老實(shí)了，叫吾是弗肯格！

　　小辰光，沒有抽水馬桶，茅坑上拉屙，一張草紙，要撕開來用，阿榮上茅坑，蹲半日，等屁股上的屙干了，不用草紙。小人家到學(xué)堂里，有了屎屙，耐一耐，耐到屋里拉，當(dāng)肥料，就是做人家的小人，受人夸獎(jiǎng)。木徒阿五的兒子，因?yàn)槭哄恚芰艘惠呑涌洫?jiǎng)。后來找對(duì)象，去杭州西湖，同女人走了一圈，飯也沒請(qǐng)，水也不買，只說“吾一點(diǎn)也弗餓”，回來，做了一輩子光棍。

　　鳳仙娘娘的孫子在三娘娘家玩，拉屙出來，耐不牢，就拉在三娘娘家的茅坑里，被鳳仙娘娘曉得了，罵：“嫩骨頭，弗曉得做人家，大起來做強(qiáng)盜去。”他孫子倒也聰明，接口說：草紙總管省出了。鳳仙娘娘哪里肯歇，罵道：草紙值銅鈿，還是屙值銅鈿？細(xì)牌位！

　　茅坑沒了，裝了抽水馬桶，鳳仙娘娘舍不得水，拉了屙，到河里拎水來沖，有一次忘記了，他兒子看見，隨手沖掉，鳳仙娘娘埋怨：反正是個(gè)沖，再拉幾通屎屙，多了，一道沖，省得難為水。

　　從前燒菜，鹽要放得多，油要放得輕，菜蔬咸了，吃不多，省。鳳仙娘娘家的菜，以咸出名，但她做客人去，喜歡吃清淡菜蔬，咸了，她回來就要說：小氣人家，省長又弗是省出來格。

　　一戶人家，最要緊的是香油，鳳仙娘娘炒一鑊子青菜，一滴油，清水光湯，沒味道，飯也就省了，她常說：“一日省一口，三年買只?！?。過年過節(jié)，請(qǐng)客人，餿菜蔬也端出來，自己先吃，津津有味。她到親眷家，只吃肉，素菜不碰。

　　鳳仙娘娘的媳婦，剛嫁來，燒菜，香油放兩瓢羹，油重了，菜就好吃，菜好吃，飯也就難為，吃得落一碗吃兩碗，惡性循環(huán)。鳳仙娘娘看了觸氣，背后頭罵：倒灶人家，爺娘沒教書，人家消做了！

　　從前，湘漾里人賣甘蔗，搖船，到上海，到常州，帶一瓶腐乳，里面只放兩塊。吃一個(gè)月，回轉(zhuǎn)，到湘漾里還有廿里路，腐乳正好吃完，船上最后一頓飯，沒菜蔬，拿起腐乳瓶，往河里舀點(diǎn)水進(jìn)去，用筷子撈一撈，過飯，鮮刮。

　　再省一點(diǎn)，便是偷。偷來的東西，最好吃，建強(qiáng)偷了甘蔗偷荸薺，被他娘娘曉得了，罵，鳳仙娘娘便說：還小哩，弗搭界格，又弗是偷老娘，再說了，偷得牢老娘么，也是蝦扎呀。

　　○郁震宏  桐鄉(xiāng)大麻人，曾在中華書局、浙江古籍出版社任編輯，現(xiàn)為《大麻鎮(zhèn)志》主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