湘漾里,老古話:好漢不賺六月鈿。六月里,大熱,鳳仙娘娘連佛也不去念了,三娘娘出門念佛,鳳仙娘娘背后頭氣弗過,朝著三娘娘的背影罵:幾角洋鈿一工,尋來買藥吃、住醫院。但是她自家孫子半夜里偷了魚,起早到街上賣了好價鈿,鳳仙娘娘夸獎:勤謹小人,出山格。
從前的夏天,安靜,我最喜歡吃乘涼夜飯,同樣的飯菜,擺到道地上吃,總比在屋里吃味道好,討飯骨頭吃什么都有滋有味,大概總是這個道理。我特別想做一個討飯骨頭,日日可以吃乘涼夜飯,被母親臭罵了一頓。
吃乘涼夜飯,相當于把全部家什擺出來,窮富都在桌子上,一眼就看得出。我小時候,一個村坊,桌子上最多見的,不過白粥、臭豆腐、莧頭梗、什錦菜、醬瓜、灰鴨蛋、皮蛋、榨菜部頭。魚肉少見,所以要加個“大”字,常吃大魚大肉,總是一副敗家的氣象,除非是做廠長、采購員。一般人家,一塊腐乳要吃幾日,用筷兒拈一點點,過一口飯,多了要被大人說:真難為。
我從小對吃不甚講究,最喜歡的是什錦菜,平常吃兩碗飯,有了什錦菜可再添一碗半。但什錦菜要到小店里買,所以平常也不能吃著。
夏天陣頭打得多,我最怕雷聲,吃飯時,倘若掉了飯米馓,一定要撿起來吃,怕被雷打死,連剩飯也不敢,吃得干干凈凈。飯米馓掉了不吃,罪過,天上菩薩見了,要打雷打殺,母親常這么講,我相信,倒是養成了一個好習慣,一直至今。我兒子小時候,吃飯掉了飯米馓,我喜歡跟他講:“誰知盤中餐,粒粒皆辛苦。”反不如母親的話靈光。
亮星夜里,吃好夜飯,道地上鋪一床席,數星星,老人說,地上的一個人,對應天上的一顆星星,我聽了,只覺得天只是地的鏡子,天與人原來這般相親,比唐詩里“野曠天低樹,江清月近人”還來得親。
老蟬、知了開工一叫,太陽也就上場了,直叫到殘陽猩紅,樹際風來,全世界便退了火氣,教人覺得萬古寂靜。
清白大日里,棒冰、西瓜,都有人上門來賣。腳踏車、鋼絲車,沿著村坊喊一圈,這叫賣聲很好聽。那時候到村坊來做生意的,都喊得好聽,生鐵補鑊子、雞毛換草紙等等。
小孩子不要好聽,見了棒冰箱子,只是要買,大人不舍得,孩子便哭。好人家的小人,哭一哭,就有棒冰吃。我曉得家里窮,從來不哭。那時候,好人家、窮人家天大的差距,體現在小人身上,也只是一支棒冰,一塊西瓜。
一支棒冰,即使老板人家的小人,亦舍不得吃快,舔半日,干干凈凈,再咬碎了棒,將里面的甜氣嗽盡。那時候我的理想,大起來只想賣棒冰。但是我見了陌生人就臉紅,有時做夢,賣棒冰,到了陌生村坊,總喊不出聲音來,只想快點逃。
棒冰,我起初只見過赤豆棒冰、橘子棒冰。后來小店里賣橘子粉,開水泡一下,有棒冰味道。荷蘭水只有街上有,各種顏色,我沒吃過,不知道幾分錢一杯。我小時候只叫它“河來水”,想必很貴,問也不敢問。
還有一種,叫“麻將棒冰”,我不知道怎么寫,也懶得查,好像是這么叫的。后來又有奶油棒冰、小雪糕、大雪糕、冰磚,我見過,沒吃過。
我家門前是湘漾河,河南、河東都無人家。夏天午后,我們常游水到河東,河東有很多地,人家種著菜瓜,膽子大的便采來吃,我覺得這是偷,偷字分量太重,我不敢,早知世上還有孔乙己的“竊”字,我那時應該也會竊來吃,可見學《說文解字》是要緊的。
湘漾河東往南,再游過勞墳浜,便是大洋河,大洋河水不深,淺的地方只是齊腰。大人都說,大洋河里有河蚌,我們便去摸,有一次,我摸著一只大河蚌,特別大,回來要過河,游到一半,河蚌實在太重,只好扔在水里,倘若它還活著,估計已經成河蚌精了,只不知是雄是雌。
○郁震宏 桐鄉大麻人,曾在中華書局、浙江古籍出版社任編輯,現為《大麻鎮志》主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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