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世間沒有音樂，將寂寞得有如太古。人世間沒有色彩，跟沒有音樂一樣，甚且過之！這種無法想象的單調、枯燥的生活，我看連一個小時也是不能忍受的。

　　我們的兩眼能感到陽光所給予的各種色彩，這是人類生來就有的天賦。我們的兩眼一睜開，就要在各種色彩中過生活，如果沒有色彩，就不能辨別各種食物，什么東西都是一種色彩，就很難分辨這是什么東西，那又是什么東西了。更談不上用黑墨水在白紙上寫字，要讀書的人也沒有書可讀。所以色彩對我們所起的作用，是非常重要的。

　　我們的兩眼僅僅看見各種色彩還不夠，能夠看見各種色彩，當然是首要的，但還是最低的階段。由于人類是有審美的觀念的，所以對于色彩，也就有高低好惡之分。高級的優美的色彩，即相互組合得很成功的色彩，看了使我們賞心悅目；低級的丑陋的色彩，即相互組合得很不協調的色彩，使我們看了非常不舒服，頭痛厭煩。所以色彩對人的情感經常會產生好與不好的兩種感覺，尤其在服裝上所出現的色彩，組合得當和不得當，所起的作用對人的觀感的享受，有截然不同的效果。例如把大紅大綠組合在一起，那么，在我們的視覺中就會產生一種非常不舒服的現象，因為紅與綠兩種色彩并列在一起是相斥的。猶如和聲，do、 re這種二度音同時奏出，會產生一種非常不悅耳的噪音，mi fa，si do這種小二度更甚。好的色彩的組合，例如朱紅色的上衣，配以黑色的裙子，或者鮮綠色的上衣，配以白色的裙子，都是非常討人歡喜，賞心悅目的，有如和聲的三度、五度、八度音。八度音可以比作色彩上的同種色的配合，聽起來非常優美諧和。當然色彩是非常復雜的，千變萬化的，這和音樂的千變萬化一樣，一種是由視覺來感受的，一種是由聽覺來感受的，用視覺來感受的是屬于空間的，被感受的對象無時無刻不存在于空間；用聽覺來感受的是屬于時間的，被感受的對象一瞬即逝。前者是色彩，后者是音響。這兩種感覺雖然有空間時間之分，但很像是姊妹倆，好像可以連在一起的。所以有些論者說色彩的排列有旋律和節奏的效果。音樂上也有所謂的“音色”。我們從來不曾聽見過有人說味覺的味有色彩，或有音樂的感覺，對嗅覺和觸覺，也沒有聽說過有如色彩和音樂這兩方面的感覺，可見視覺和聽覺的接近了。

　　有人用單一的色彩和單一的樂音來相比，說什么色彩可以和什么樂音有相似的效果，這種說法未免有些穿鑿附會。我的意思，色彩的各種各樣的配合，所造成的艷麗的偉大的色海，就和交響樂由各種樂器的旋律、和聲所組成的一個悅耳的偉大的音海一樣。一臺時裝表演，或一條熱鬧的大街上的各類穿著的男男女女，在那里來來往往，做出各種各樣的動作姿態，猶如管弦紛繁的交響樂。德沃夏克的《新世界交響樂》，自始至終演奏出各種各樣的音樂組合，從聽覺幻成許多絢爛的有生命的色彩，但你要去捉摸是無法捉摸到的，這和到各種色彩所幻成的交響樂中去尋求聲音一樣，也是無法尋求得到的。當然這兩者的相似，只能在情感上起著作用，不是真的可以互換。

　　我們喜歡高級、有高度藝術風格的音樂，我們對服裝也要求有高級的、有高度藝術風格的色彩組合。音樂使我們的生活進入詩的境界，色彩的組合也使我們同樣進入詩的境界。兩者的表現手法雖然不一樣，但他們的作用卻是相同的。音樂可以有勇往直前的戰歌，纏綿悱惻的戀歌，悲痛欲絕的悼歌，純樸喜悅的民歌……色彩的組合也有相似的各種色彩，例如熱烈的、奮發的、具有煽動性的紅色，有戰斗性的感覺；莊嚴的、明亮的黃色，有華貴的感覺；平靜的、清澈的藍色，有啟迪遐想的感覺；怡悅的、明快的綠色，有和平安靜的感覺；恬淡的、坦然的灰色，有與世無爭的感覺；白色代表潔凈，黑色表示沉默憂愁……我們日常所見到的色彩，都含有一定的色彩作用于人的感觀的情感，這和音樂作用于人的感觀的情感具有相通之處。我這篇短文，不能盡述，只能提出這樣一個論據，就是色彩對人們的日常生活有著極其密切的作用，我們一定要很好地去利用它，使它成為服務于我們的一種物質。

　　流行色等于輕音樂，輕音樂到處受人歡迎。流行色也是如此，尤其是男女老幼的服裝上以及建筑上，室內裝飾上，各種日用品上，都有流行色的足跡。由于色彩是屬于空間的，永遠持續著的，我們更需要研究它。從事色彩組合的同志們，大家多努一把力吧！

　　選自1990年5月杭州西泠印社初版《錢君匋論藝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