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底子的烏鎮(zhèn)北柵白娘子橋堍，有一爿南貨店，開店的老板娘有一個九歲的女兒，長得像畫上的小仙女，粉嫩的皮膚，烏黑的長發(fā)，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的，好似夏夜里最亮的那顆星星。

　　那一年，我六歲，我喊她“小姐姐”。

　　“你家里除了你媽，沒有別的人了么？”

　　有一天，小姐姐一個人替她媽看店，我跑過去找她玩。

　　“沒了，就我和我媽?！彼卮鸬?。

　　“你爸呢？”我又問。

　　“我媽說，我爸去南洋了，不知道啥時候回來?！彼f，“我好幾年沒見到我爸了?！?/p>

　　“哦，平時我看到有幾個男人在你家進進出出的，我以為其中有你爸呢?！?/p>

　　“瞎說！那是給我媽進貨的人。”小姐姐突然提高了嗓門，朝我吼道，“我媽是正經(jīng)人，你一個小孩子別學(xué)著大人在背后嚼舌頭!”

　　“我……”我沒想隨口這么一問，小姐姐會發(fā)這么大脾氣。我想討她歡心，于是，我挨到小姐姐身邊，小心翼翼地從兜里取出一個雞蛋大小的玻璃球，遞了過去。

　　“小姐姐，這是我舅舅出差時給我買的水晶球，你瞧瞧，好看嗎？”

　　透亮的水晶球忽閃忽閃，發(fā)出耀眼的光，球中心是一朵紅梅狀的花飾，點點花蕊清晰可見。

　　“真好看！”接過水晶球，小姐姐一下子開心起來，她露出羨慕的眼光，反復(fù)觀賞著球心的花瓣，愛不釋手。

　　一會兒，小姐姐說：“對了，小鴿子，等一下江北船上的那個阿三來我店里拿點東西，你不要亂講話哦。”

　　我名字中帶個“歌”字，小姐姐也學(xué)大人們叫我“小鴿子”。

　　“江北船上的阿三，他來作甚？”

　　北柵街上就十來個小孩，我自然是認(rèn)識阿三的，只不過他是江北人，常年和他爸媽住在船上，打漁為生，又不是本地人，跟我們很少一起玩耍。

　　“阿三他爸開船去太湖了，他媽病了，已經(jīng)兩天沒吃飯了，我告訴他，等我一個人看店的時候，讓他來拿幾塊糖糕回家?！毙〗憬爿p輕告訴我。

　　“你待阿三哥真好！”我說。

　　一會兒，阿三果然來了，瘦瘦高高的，臉有點臟，一件打了不少補丁的上衣明顯太大，袖口快拖到地上了。

　　阿三站在柜臺外，也不說話，朝小姐姐眨了眨眼，環(huán)顧了一下四周，順手從擺在柜臺上的貨架上取下兩個裝著糖糕的盒子，而小姐姐轉(zhuǎn)過身，背朝著門外，只當(dāng)沒有看見。

　　正當(dāng)阿三準(zhǔn)備離開時，突然一陣罵聲傳來。

　　“小赤佬，偷東西！”

　　我們都被這尖銳的聲音嚇了一跳，轉(zhuǎn)過頭，只見老板娘，對，就是小姐姐她媽媽，邊喊邊從遠(yuǎn)處跑來，可能因為太胖的緣故，她跑得并不快，阿三見狀，趕緊抓起一盒糖糕，飛一樣溜走了。

　　“小赤佬，光天化日偷東西啊！”老板娘氣喘吁吁地跑到店里，把小姐姐一把扯到自己身前，呵斥道：“叫你看店，你看什么了？魂到哪里去了！”

　　小姐姐漲紅了臉，默不作聲，任憑她媽破口訓(xùn)斥。老板娘卻越罵越兇，一把抓住小姐姐的頭發(fā)，試圖把頭朝墻上撞去。小姐姐嚇壞了，使勁抓住她媽媽的手臂，大聲喊道：“沒有，沒有！”

　　“什么沒有？”

　　“他沒偷東西。”

　　“我親眼看見了，另一盒糖糕還在柜臺上呢，你還狡辯！”

　　“不是的，媽，是他拿東西跟我換的，小鴿子可以作證！”

　　話音未落，揪住她頭發(fā)的手松開了。

　　“這個江北娃拿什么東西跟你換？他能有什么好東西跟你換？”老板娘圓睜著雙眼，死死盯著小姐姐。由于小姐姐說讓我作證，我有些害怕，生怕講錯什么話，腿不由自主哆嗦起來。

　　“阿三，他拿來……一個水晶球，我特別喜歡，就答應(yīng)他，換兩盒糖糕。”小姐姐從衣服兜里掏出水晶球，伸手遞了過去。

　　老板娘看了一眼手中亮閃閃的水晶球，又盯了一下小姐姐，轉(zhuǎn)頭問我：“小鴿子，是真的嗎？”

　　“嗯嗯?！蔽疫B連點頭。

　　小姐姐偷偷瞄了我一眼，似乎是在謝我。

　　老板娘緩了一口氣，喃喃道：“女兒啊，是媽媽對不住你，一天到晚只顧著做生意，從來沒有給你買過啥玩具，這個水晶球蠻好看的，你拿著玩吧?！庇殖蛄艘幌鹿衽_上被阿三漏下的一盒糖糕，說：“等下你把這塊糖糕也給那個江北娃送去，既然你答應(yīng)人家用兩盒糖糕換，說話要算數(shù)的?！?/p>

　　小姐姐抬起大大的眼睛，看了看她媽媽，又望了望我，仿佛有點意外，有點開心，又有點委屈。

　　可是第二天，當(dāng)我準(zhǔn)備去小姐姐那里要回水晶球的時候，卻發(fā)現(xiàn)店門關(guān)了，一整天、兩天、三天，一直關(guān)著，我不知道發(fā)生了什么事，直到第四天，店門又開了，可開店的卻是一個不認(rèn)識的人。后來，母親告訴我，聽說老板娘離開了烏鎮(zhèn)，帶著小姐姐去南洋找她爸爸了，后來，又聽說，江北船上的阿三也走了，是不是也去南洋，沒人知道。

　　時間一晃四十年過去了，南貨店的小姐姐，你還好嗎？

　　○李歌 嘉興市作協(xié)會員，曾出版有小說集和詩集，現(xiàn)供職于桐鄉(xiāng)市民政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