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娘不是娘，是老婆，這是湘漾里的叫法，夫妻叫“老官夜摸”，不知道怎么寫。討老娘，是村坊上的革命運動，一個男人討了老娘，便是改朝換代。吾鄉(xiāng)有關討老娘的故事，最有名的，是費仿生，我父親的外公，十二歲討老娘，老娘十九歲。我小時，村坊上倘有十三四歲還泰出鼻涕的小囝兒，老人就講：“費仿生十二歲討老娘臺，你看看你看，鼻涕弗曉得揩揩掉！”

　　過去討老娘，大抵在冷天，或者開春的時候，菜蔬餿不掉，主家人家可以吃一個月，這是一個實際問題，不像現(xiàn)在有的吃了，天天有討老娘的人家。討老娘，是村坊上最鬧熱的事體。鑼鼓家生，是最好聽的音樂。歲歲年年，鑼鼓家生敲出來一樣，聽不厭。南埭上的懶惰阿五討老娘，東埭、西橫上，只要生兩只腳的，都去看，亂糊亂遭，鬧忙，像農(nóng)民起義一樣。也有外村來的，倘是小孩，中華、建強就會很生氣，走上去喊：去去去，乃又弗是姓郁格！

　　男人要看新娘子齊不齊整，尤其是口水掌發(fā)，看新娘子頂起勁，見了齊整的新娘子，口水就直放，趁人鬧忙的時候，沖上去碰一下新娘子，回頭就板起面孔罵小人家：“剛剛是啥人推吾？細伢菩薩，被我曉得的話，敲兩個頭巾拳哩！”

　　女人要看嫁妝多不多，第一是數(shù)被包。有女人嫁到村坊上來，老太婆鳳仙總是當自家事體一樣，即使胃氣痛，也要跑去數(shù)：一床、兩床、十床、廿床、三十床，哇哇哇，那么原真體面，比懶惰阿五拉多三床哩！

　　小人不管嫁妝，只管軋鬧熱，討糖，討蛋。新娘子分糖，不認識人，見小孩子上來討，先問：“分畀儂未？”建強永遠說：“沒有，吾剛來呀。”老實如我，分到了，不敢說“吾剛來”，像做賊一樣，怕被認出來，只說“分到了”。我從小就曉得，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。

　　我小時，村坊上人討老娘，船里去船里來，沒有聽說過汽車。我的曾叔祖母嫁來的辰光，民國手里，嫁妝之多，老輩里人常說，多到什么程度？大抵如男人吃酒一般，倘若統(tǒng)統(tǒng)加起來，要比慈禧太后豪富十倍。光船頭那一挺機關槍，大概也好算是吾鄉(xiāng)空前絕后的婚船了。我生也晚，不及見此承平氣象。我所見的，大多是一些雞毛蒜皮的規(guī)矩，比如擺挽水包，我小時尚及見之，不知何時沒有的，記不清爽了。

　　挽水包，就是將面盆、提桶之類擺到討老娘的人家去，鋪天蓋地，沒個立足之地。主家見了，就分一粒或幾粒糖到桶、盆里。這個規(guī)矩，不知別地有沒有？我想，這背后大概總有點什么來頭，或許來自《詩經(jīng)》，抑或《禮記》，懶得查了。分得了糖的，就拿了面盆、提桶回家去。懶惰阿五的老娘，勤謹?shù)煤埽瑪[了一通面盆、提桶，得了糖，到外面去了一歇，又回來擺，見人就說：乃介早呀，糖分過未呀？吾剛剛來呀。

　　從前辰光，糖是最高級的東西，甜。結(jié)婚總要分糖，無論多少，沒有人家結(jié)婚分一把鹽的。主家分的糖少，哪怕新娘子是仙女，被包疊得像山高，老太婆鳳仙也會講閑話：“格家人家真小氣，狗皮倒灶！”第二日，倘有人問，鳳仙便說：被頭是三十床哩，弗過翻得薄來要死格，三床只抵得懶惰阿五拉一床！

　　我小時候，無論窮富貴賤，一個人只能討一個老娘，所以村坊上鬧熱的日子也有限。倘若可以多討幾個老娘，我倒是愿意一日討一個，自己苦一點不要緊，只要村坊上的人快活就好。其實，討老娘也是個煩難事，癩痢頭到了三十幾歲，才茲討著個女人，年紀相仿，據(jù)說夜夜尿床，吾鄉(xiāng)叫做“矢出狗”。矢出狗倒是奢遮人，瘌痢頭有時要罵伊，伊就講：“吾弗嫌儂癩痢頭，儂也消嫌吾矢臊臭。”這在村坊上傳為笑話，仔細想想，倒像是禪宗的話頭，參透了，大概可以做一個合格的和尚。

　　比瘌痢頭苦的，也有，那就是光棍。吾鄉(xiāng)有句老古話，叫“弗討老娘總是小”，一百歲的光棍，人家可以當他小孩罵，這在讀書人，大抵就是老童生。光棍的苦，只有光棍曉得，慶玉常說：“沒有老娘苦，沒有老娘苦。”這句話，又像是一個禪宗的話頭，在鄉(xiāng)間，被當作笑話看。

　　慶玉是個討飯的，沒女人高興嫁他，我想得通。阿二做了一世光棍，我小時，他老了，人特別好，做田莊也奢遮，有了好東西，會分給小囝吃。人家罵他，他也不響。這樣好的人，為什么沒有女人嫁他。老太婆鳳仙說：人好？哼，格叫老實，老實就是木！

　　老實就是木，不僅老太婆鳳仙一個人講。木人，討老娘就難，我小時，村坊上跌倒外斯做流氓的，反倒討了個齊整老娘；老老實實做田莊的，討個老娘費盡周折，也不齊整，即便有齊整的，后來也多劈了婚，跟人走了。我見得多了，便常想：吾大起來也要做流氓去。

　　○郁震宏 桐鄉(xiāng)大麻人，曾在中華書局、浙江古籍出版社任編輯，現(xiàn)為《大麻鎮(zhèn)志》主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