曇花又開，也不知是第幾次了，就這么在靜夜里默默綻放。平淡無奇的陽臺上，瞬間有了生命與活力。濃烈而持久的芳香，溢出這方狹小的天地，穿透門窗，穿越黑暗，飄向遙遠的夜空。即便在隔壁的房間，也隱約可聞陣陣花香，襲人心頭。

　　毫無懸念地，推開陽臺的門，果然，或五六朵，或七八朵，最多時候一下子有十幾朵一齊開放，花香彌漫周遭，連晾在陽臺上的衣服全都沾滿香氣，久久不散。

　　每年，曇花會開兩三次。每一次花開的時候，我都會守著，并拍照留念。每一次，我站在花前，默默遙望夜空，想起已故的父親。那潔白如玉的花朵，總令我聯想到父親那憨厚的微微含笑的模樣。

　　不用說，這株曇花，是當年父親悉心栽培了送給我的，那應該有20多年了。而父親離開我們也整整5年了。

　　父親是地地道道的農民，大部分時間是在鄉間度過。他操勞一生，幾乎沒享過什么清福。父親五十不到的時候，我在城里給他找了一份在縣政府機關做門衛兼保潔的工作，后來他又到其他單位做過類似的活計。他在縣城前后生活十多年。相比鄉間繁重的體力勞動，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輕松愜意的日子。

　　父親愛侍弄花草。在老家時，田地里種植的莊稼、瓜果、豆菜等，大多是他自己培育種苗并移栽，同時，他還經常將培植的各類豆、瓜秧苗拿去市場售賣，或贈予鄰居親戚。到城里生活后，父親勤勞的雙手，也停不下來。縣政府后面廢棄的空地，被他翻翻墾墾成了菜園。一年四季，機關里的員工，好多人都得到過他送的菜蔬。因為他的善良與勤勞，他的助人為樂，他也時常得到人家的回贈，如一把夏天的電扇、一雙冬天的手套之類，他總是很開心、很滿足，臉上露出憨厚的微笑。他的朋友也很多，時常有人在我面前夸父親人好，父親種的菜好。

　　有一個夏日的晚上，父親叫我們到他那里去看他培植的曇花，許多人早已等在那里。這是父親種的曇花第一次開花，而我也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曇花一現。差不多等了好幾個小時，大概晚上十點多，花才慢慢地開了，花香由淡而濃，漸漸彌漫開來。“真香！”“真好看！”圍觀的人不時發出贊嘆。眾樂樂，亦獨樂樂。父親的臉上洋溢著憨厚的微笑，那是一種成功后的歡喜，收獲后的快樂。

　　這之前，我一直以為曇花一現，也就瞬間的事情。其實，曇花孕育也是循序漸進的，從長花蕾到正式花開，前后有近一個月時間。花開時大多是在晚上十點左右，前后可持續四五個小時，這“一現”的時間確也不短。但如果晚上錯過了時間，第二天起來想看，那就“瞎六伯看潮——遲了”，花早已開敗，只留一絲淡淡的余香。所以，要看曇花，寧可等待，不敢輕易錯過。古詩云“莫待無花空折枝”，我也是托父親的福，得以領略此中真意。

　　后來，父親從這株曇花又析出許多葉子來培植，其中一株長成后，送給了我。當時，我們剛搬新家，我把這盆曇花放在陽臺上，用心呵護。開始幾年，一直沒動靜，只長葉條、不開花。我請教了父親。父親說：“要長大一點才會開的，起碼再要幾年時間吧，要有耐心，應該會開花的。”

　　果然，有一年初夏，在我們沒有一點思想準備的時候，曇花忽然開了，可惜，第一次花開時，我們居然錯過了。第二天早上，我到陽臺曬衣服的時候，忽然聞到淡淡的花香，細一看，花時已過，花朵耷拉下來，有氣無力的樣子，似在怪我忽視了它，令我懊悔不已。幸好還有幾個小花蕾，后來繼上。等到第二次花開時，我們便有了經驗，提前守著，終于不再錯過。我用相機拍下了花開的過程，用心領略其獨一無二的高光時刻。

　　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父親的時候（當時，他已回到鄉下去照顧我母親），他也很開心。他說搬到鄉下的那幾株，放在屋檐下，可能因為雨水太多反而枯萎了，倒是我養的這株長勢好。其實，這也是歪打正著，我平時工作忙忙碌碌，偶爾記得，便隨意澆點清水，幾乎是順其自然、自生自長的。父親說：“曇花其實并不需要過多的水，干一點反而好。”原來是這樣。

　　此后年年花開，我總想著哪一天請父親來看花，可是，父親回到鄉下后，又忙于他的活計，總也沒空來。

　　后來，我們又一次搬新家了，所有的家具、空調什么的都留給了新主人，這盆曇花跟著我們搬到了新居。依然放在陽臺上，而這花也依然年年順時而開。最讓人欣喜的是，沒過幾年，這株曇花越長越茂盛，慢慢長出二十多根長長的枝條。每年開花兩三次，總有數十朵花，有時花藏在葉間，數都數不過來。

　　回想起來，父親一生培植了不計其數的各類秧苗，往事已成云煙，唯一留下來的，便是這曇花了。都說曇花一現，只因它的來去匆匆。其實，人生匆匆幾十年，與無窮的宇宙相比，不都是曇花一現嗎？而我父親也不過如曇花一現于這個世間，就在五年前那個曇花開放的時節，父親匆匆離開了我們，離開了這個他無限眷戀的世界。

　　父親勞碌一生，無欲無求，可是，他的勤勞，他的付出，他無私的愛，讓我永遠懷念。不經意間，他給我們留下的這株曇花，還在延續著他的愛，繼續帶給我們諸多的歡喜和慰藉。后來，我們又按父親的經驗，從這株曇花析出幾片葉子，培植了好幾盆新苗，也已綠意盎然。匆匆一現的曇花，就這樣有了傳承、綿延乃至恒久的寓意。

　　○徐玲芬  全國第八屆冰心散文獎獲得者，中國作家協會會員、中華詩詞學會會員、中國散文學會會員，桐鄉市女作家協會主席、鳳鳴女子詩社社長，著有《江南物事》《門對孤山》等散文集、詩集十多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