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常想起小時候在湘洋里，家家門前有一個稻地，小人家相罵，喜歡說“阿拉稻地上消走過”。夏天，稻地上澆幾面盆水，擺了桌凳，吃乘涼夜飯，吃到月亮升起來，知了聲漸漸歇了。母親總會不厭其煩地說，我也只好不厭其煩地聽：讀書用心，大起來做街上人，街上人4點鐘吃夜飯。

　　乘涼夜飯基本就這幾樣：薄湯粥，菜蔬大多一樣，無非是莧頭梗、腐乳，好一點的，也不過多一個灰鴨蛋，一個皮蛋。也有人去塘河里摸了水菜（河蚌），燒來吃。但是燒水菜太耗費油了，一般人家很少吃。

　　吃乘涼夜飯，要數(shù)小孩子最快活，等的就是這一頓乘涼夜飯，可以跑來跑去吃，看看誰家的菜好，夾一筷，再夾一筷，甚至賴在人家的桌子邊吃，沒人罵。鳳仙娘娘恨不得也跑去人家的桌子上吃，但自己的桌子沒人管，怕被人家的孩子偷吃了。

　　鳳仙娘娘家的菜蔬，真的沒人來吃，因為她要白眼睛，或者無緣無故用筷子敲他孫子，罵“沒‘教書’的東西，早死早沒”。罵得打機關(guān)槍一樣，所以小孩子不敢去，去了，特意繞開，跑到另一家吃，尤其是“木徒阿二”的兒子。

　　鳳仙娘娘擺好了夜飯桌，一把蒲扇敲一記，先叫他孫子去別人家看看，看見好菜蔬，多吃點，順便也幫娘娘夾點來，夾來了，就說：“夾得多，乖小人，娘娘到底沒有白值鈿儂。”

　　那時候村上人家都窮，魚肉難得能吃到，所以稀奇。鳳仙娘娘家買了肉，夜飯就不擺到稻地上來了，一家門蹲里面吃，不聲不響，買了西瓜也一樣，打死也不說出來。人家走過，問起，鳳仙娘娘一腳沖出來，搖手道：“嗯，照算是要到稻地上吃格，阿拉孫子怕蚊子咬呀。”村坊上人都曉得，不會說破，就像鳳仙娘娘家買了電視機，關(guān)起門看，見了人，總說：“電視機阿拉買弗起格，沒買哩，沒買哩。”

　　一般來說，乘涼夜飯比中飯考究得多，總管是人家的體面全在桌子上。中飯是隨意的，隔夜菜明明餿了，但我母親卻吃不出來，我說味道有點兩樣了，她一嘗，說：“嗯，蠻好哩，弗餿格，弗餿格。”至今還是這個樣子。

　　我喜歡吃油條湯，但難得才能吃得著，一般只是老冬菜湯，也好吃。經(jīng)常能吃油條湯的，都是好人家，早上出市，買一根老油條來，中飯，泡湯；夜飯，再泡湯，吃不厭。我外公家近街上，他常買來，半根當(dāng)零食，半根泡湯，我至今還覺得是天下最好的湯。現(xiàn)在買油條來泡，卻沒有那時候的味道了，不知道是世界變了，還是油條變了？

　　○郁震宏  桐鄉(xiāng)大麻人，曾在中華書局、浙江古籍出版社任編輯，現(xiàn)為《大麻鎮(zhèn)志》主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