讀《孔另境傳》（孔海珠撰，華文出版社2020年版），發現“他無意中做了一件大事”：1921年7月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的會場，先定在上海后轉移至嘉興南湖的一只游船上。租船人竟是孔另境，那年他17歲，是嘉興二中的一名學生。

　　對于中共“一大”的召開過程，大多數中國人都耳熟能詳。7月23日，來自全國各地的13名代表在上海法租界的望志路106號開會，不料中途闖進一個陌生人，代表們立刻轉移到嘉興，在南湖的游船上繼續開會，直到結束。

　　史學的一個特點是，只記載最重要的部分，記敘其梗概，保留一點最精彩的細節。可后來的讀者，往往不滿足于粗線條的史綱，希望挖掘出更多的歷史細節。參會的13名代表，先前的普通歷史讀本中只列了幾位重要的人物，如毛澤東、董必武、王盡美、鄧恩銘。后來如劉仁靜、包慧僧、周佛海、陳公博等，也列入進來。會場從屋里轉移到船上，本以為是代表們機靈。后來，才考證出那是李達的夫人王會悟的主意。她晚年回憶道，上海的密探很多，會沒開完就引起巡捕房的注意，代表們想換場地但又不知道下一步應該怎么辦。她提出，去一個大小合適，大家想不到又可以去的地方——嘉興南湖，上海到嘉興的火車很通暢，那里的偵探也少。代表們欣然贊同。

　　王會悟是烏鎮人，比茅盾小兩歲，輩分卻是茅盾的姑母，她嫁給李達還是茅盾介紹的，跟茅盾夫人孔德沚、妻弟孔另境都很熟。到了嘉興，王會悟張羅著租旅館、買食物，一面又找來了同鄉兼親戚孔另境，讓他去租船。孔令境在當地念書，南湖是常到之處，他出面租船很自然，不會引起任何方面的懷疑。

　　為參會人員租船，孔另境是舉手之勞，自認沒有多大的功勞，所以他在文化界棲身一生卻沒留下半行涉及此事的文字，但也不是閉口不談，他后來在家里與子女隨口提到過。

　　1959年秋，孔另境到南湖開了兩天會，商討修復“一大”租用的船，女兒問為什么找你去？他回答說，我對嘉興的游船熟悉，去介紹一下當時的具體情況，包括船只內部的結構特點等。

　　1964年4月，女兒孔海珠陪父親回老家烏鎮，那時的行程要在嘉興轉車。回來的時候，孔另境特意帶女兒去了南湖，那條已經修好的船作為歷史的見證和象征，停泊在湖中，湖岸邊的房屋還是早先的。一時間，現場與情境令孔另境的思緒飛回了過去，他對女兒說：“此地我熟悉……那時我在嘉興二中讀書，課余經常和同學們來南湖游玩，幫助王會悟去租船，由我出面很方便……”

　　作為歷史的親歷者，孔另境是漫不經心地說起，但是后來者聽到，卻不能不有石破天驚之感。只不過作為自家之言，孔海珠以為是“孤證”，一直不敢隨便披露，以免引起誤會。幸好同時代的知情者還是不少的，尤其對于研究茅盾的學者來說，這都不算新鮮事了，徐恭時等專家都對孔海珠親口講過，到《我的父親茅盾》（韋韜、陳小曼撰，遼寧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）書出版，首次將此事形諸文字：“黨的一大召開時，臨時把會址轉移到嘉興南湖，就是王會悟出的主意；而在嘉興租借南湖的游船，則是父親的內弟孔另境（當時他在嘉興中學念書）出力聯系的。”

　　綜合諸多資料，2008年，孔海珠女士撰長文《錯過的歷史——南湖租船人》，刊于《世紀》雜志，10余年后她又將此事寫入《孔另境傳》。

　　細節的有無多少，無損于該事件的歷史地位。但細節可以使歷史更具體、生動、豐富。租船的歷史細節被披露之后，我們再游南湖，在湖光船影之間，想到與會者、襄助者，還有一名朝氣蓬勃的租船少年，這段歷史怎能不立刻鮮活起來？

　　○計偉  祖籍上海龍華，生于青島，醉心中國古典文化，喜讀書、寫字。多年來在《青島日報》《藏書報》《開卷》《芳草地》等報刊發表文章百余篇，現為青島生態美術館（私立）文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