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幾年，我送外孫女悠悠到越劇團上越劇表演課，碰到她的帶教老師，夸小丫頭唱腔音準，有板有眼，進步很快。

　　回到家，我思前想后，所有的親戚里似乎沒有一個是從事戲劇方面的專業人才。我勉強算一個，雖是地市兩級的戲劇家協會會員，也不過是寫了幾個小劇本的緣故罷了。至于唱腔方面，只知皮毛，甚至有點荒腔走板之嫌。忽然，我想到了我的母親。

　　母親沒上過什么學，據她自己講是和小姨兩人“合伙”讀了個小學一年級上冊。也就是說，母親今天上學；小姨明天上；或者，母親上午到學校，下午就是小姨去了。我們詫異地問：“哪能讀到什么啊？”母親就會把思維拉回到童年，饒有興致地用濃濃的河南腔讀：“ b—p—m—f，d—t—n--l”，還沒等她讀完，就會引得我們姐弟三人哈哈大笑起來。

　　母親沒讀過書，但這一點也不影響她唱戲文時的音準成度和嗓音的高亢嘹亮與婉轉。

　　母親唱的戲文，我們聽的最多的，記憶最清晰的就要數文革時期的樣板戲了。《紅燈記》里的李奶奶、李鐵梅；《智取威虎山》里的小常寶，《沙家浜》里的沙奶奶、阿慶嫂等等，都會時不時地哼上這么一小段。有時，母親還會俏皮地客串一下李玉和，來一段《謝謝媽》。

　　她唱戲的神情是專注，特別在沒人的時候，她會悄悄地唱起她的家鄉戲。她與父親都出生在豫北一個小山村。在我5歲那年的春節前，由于奶奶突然離世，母親跟隨在浙江當兵的父親離開了家鄉。

　　少小離家的我們，根本不能夠理解到母親那時的鄉愁。只有當她哼起那些小調或唱起那些戲文的時候，我們才會覺得那種聲音來自遠方。

　　母親會唱戲，她告訴我們那是河南老家的豫劇，一種古老的劇種。每當我們聽不懂時她就會告訴我們，這段叫《穆桂英掛帥》；這段叫《薛丁山征西》；這段叫《卷席筒》。還有現代戲《朝陽溝》，母親幾乎可以背下來。唱得高興時，她還模仿劇中角色“前腿那個弓，后退那個蹬”手舞足蹈起來 。

　　母親沒有文化，但一點也不影響她記住戲文里的唱詞臺詞。興趣來了，還一句一句地教我們。從小沒有接觸到老家文化的我們，怎么學也是學不會的。每當這時，母親就會佯裝生氣地用河南話吼我們：“瞧恁喏種氣！”

　　母親喜歡唱戲、聽戲，在今后我們長大的日子里依然如故。當她老了，年紀大了，我們姐弟就給她買收音機，買錄音機卡帶，在電視機里把河南電視臺放在首要位置。

　　母親唱戲文，不僅把經典的劇目爛熟于心，更讓人覺得可愛的是，她還追星。常掛在她嘴邊的幾個豫劇主要演員，只要她一張嘴提起，我都知道他們長什么樣，唱什么劇目。

　　其實，在母親唱戲，特別是唱河南豫劇這件事上，對于長期生活在江南的我們姐弟仨來講是十分陌生的，甚至會有點情緒。

　　你想，在過去信息不通暢的歲月，在人口流動緩慢的年代，在我們耳旁充滿吳儂軟語的環境下，一個拖著長腔，一個“那和咿呀等，咿呀等……”半天了，還來一個“咦……”，再半天后，以為唱完了，她給你又來一個“咿呀等”。每聽到此，我就會下意識地望望家里的門有沒有關好，或窗下有沒有人經過。生怕別人知道我們是外地人。

　　母親一生喜愛戲曲，即使到了老年，興趣也絲毫不減。每個星期天晚八點，手上再忙，或家里來了再重要的客人，她也會準時守候在電視機旁，津津有味地看河南衛視《梨園春》。

　　后來，我漸漸開始理解，母親對于戲曲的熱愛是深入骨髓的。每每興趣來了，或有什么不開心，她就開始低吟淺唱。當她沉浸在戲韻中時，也許就是想她老家了。

　　母親喜歡戲曲幾乎成了一種嗜好。住在江南時間久了，她也漸漸開始接受其他戲曲，黃梅戲、越劇、河北梆子、評劇……無論是京劇《鍘美案》，黃梅戲《天仙配》，評劇《小二黑結婚》，還是河北梆子《秦香蓮》，她都沉浸其中，端著飯碗時聽，做完家務后看，有時她摟著吃奶的玄孫悠悠一起看。那一刻，我知道，她沉浸在戲曲悠揚中，是幸福的，也是心有慰藉的。

　　○董君蓮 桐鄉市戲劇家協會、女作家協會會員。有大量的小品、劇本、歌詞等作品發表在省級以上刊物并獲獎。著有《七月的陽光》。